骆宾王端着干秃秃的砚,举起毛茬茬的笔,刚将“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几个字写在墙壁上,猛听身后一声厉斥,险些将笔掉地上。
一个小沙弥气冲冲跑来:“香火钱都没给,竟敢在我寺壁上写字?”
骆宾王最落魄时,在中原题个字、写句诗,也能当酒钱使。人家反跟他要钱,让他一时茫然了。“我在玄觉寺的墙壁上写字都不用给钱!”
小沙弥脸色一变:“你是从玄觉寺来的?”
骆宾王点头,满以为这次接上头,要被带去见什么人了,谁知那小沙弥大叫一声。几个秃头少年一起奔出来,拖着骆宾王向外面推攘。
“再不快走,我们要报官了!”
骆宾王望着寺门外飞扬的尘沙,愣了好一阵,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来,玄觉寺里发生的事此地僧人们都知道了,唯恐扯上干系。
他只好骑着马去下一座佛寺。
等到了寺门前一看,他不禁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又找错了地方。干裂的地上,一座小庙破朽得快倒塌了,只有六个人,七间房,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摸了个透。天气热得像要把万物晒化了,的确火宅一般,只可惜无人有心救护众生,灰衣僧人们都把来人当作了蝼蚁,没人来跟他搭句话,更没人索要布施。
骆宾王想:此地僧人半死不活,恐怕也不是什么奸细所在,不如趁早去最后一间佛寺。
这最后一座寺庙虽也破败,可门前有几棵树,看起来清爽荫凉,在此地已是不同寻常。
佛寺在灰土里冒着热烟,然而,一旦进入其中,骆宾王立刻感到莫名的寒意。
他站在灰白斑斓的墙壁前,浑身一个激灵。一位慈眉善目的和蔼老僧迎了出来,躬身问:“施主从何而来,可是来敬香的?”
“我文牒出了岔子,要在铁门关耽搁一阵,趁此时日,四处闲逛瞧瞧。”
这一次他乖觉了,先掏了一把铜钱,再要来笔砚。
老僧替他端着砚台,骆宾王捻笔在手,如同猛士掣起长剑。
他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被裴行俭叫去布置任务,被告知必须记住两句话,以及应该如何去三座小庙探访。骆宾王仔细听完,一一铭记。浮迦潘唯恐他记错佛经上的句子,再三叮嘱,弄得他很不耐烦。
骆宾王对金辞玉句有最敏锐的感悟,只要瞥上一眼就能完整记住。
而那《法华经·譬喻品》中的句子,对比尖锐,意境深远,令他看了震撼不已,是绝不会写错一个字的。
这么想着,他提笔挥毫。
“三界无安, 犹如火宅, 众苦充满, 甚可怖畏, 常有生老, 病死忧患, 如是等火, 炽然不息。其中众生, 悉是吾子, 而今此处, 多诸患难, 唯我一人, 能为救护。”
骆宾王写完抱住胳膊,犹如武士收刀,他写得洒脱流畅,仿佛这句子出自自己笔下,是十分妥当、甚至令人自得的。
老僧直勾勾盯着灰墙上的墨迹,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手足无措,半晌才颤巍巍地说:“施主来此,想必是别有要事,方才怠慢了。”
骆宾王心头一凛,知道这一次找对了地方。
他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在下的确想见一见贵寺主,有一番话要请教。”
老僧消失了一会儿,骆宾王静等着他回来。
片刻,老僧重新出现,躬身说:“施主请进凉爽地方歇息。”
骆宾王被引入一间简陋异常的僧房,他心中隐隐戒备——此地看起来并不像寺主所居。老僧凑上去在阴影里的人耳畔低声在说了几句,骆宾王听见一声:“是吗?”
这声音一听就不是汉人,等老僧离开,与骆宾王四目相对的,果然是个胡人。
这胡僧装扮的人,正是石阿鼠。骆宾王见他脸上刚剔去须发的部位肤色发白,又见他袈裟是一片白色,十分警觉地问:“我要见寺主,你是何人?”
“实不相瞒,铁门关有个极为紧要的消息,已经由寺主亲自出去传递。眼下这座寺庙里的一切,都由我处置。”
石阿鼠说着,将那袈裟倒转过来,重新披上,示意对方这是信物。
骆宾王惊讶地看着,展开的袈裟另一面,正是很多繁复色块构成的图案。
然后,他想:这胡僧说的事,一定是裴行俭离开西域、回长安了。
这是当前西域最重大、最紧要的消息,近来一定是像群群飞鸟般在西域四处流窜。千泉的十姓可汗得知之后,肯定会改变在草原上的整个部署。
骆宾王觉得,这个解释是合理的。但他还是担心,奸细们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切口,便故意说:“此地到处都是监视、搜查的唐兵,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官府的探子?”
石阿鼠叹了口气:“除了各地披袈者,最受‘雪山下王’信赖的便是我。你若去各处关卡、闹市看一看,就知道我正被官府悬了画像通缉。”
骆宾王听了这话,不再疑虑,便从怀中摸出刚缝制的袈裟:“这件东西是‘雪山下王’死前命我去取的,墙壁上那句话,也是他要我写的。”
石阿鼠来不及问鸠罗耶识坐化过程,一把拿过袈裟,圆睁双目,屏住呼吸,仔细辨认。
袈裟是按照浮迦潘的设计缝制,写的内容非常简单:哥利是叛徒,他向唐人告密。
石阿鼠脑袋轻晃,骆宾王坐得离他很近,在一片寂静之中,隐约听见他轻念着音节,似在计数。全部念完,石阿鼠脸色阴晴不定,骆宾王心头一沉,以为其中露了什么破绽。
就在他惴惴不安之际,石阿鼠皱着眉,低头自语说:“就只是这样吗?”
骆宾王一思忖,决定以退为进,说:“我不懂这袈裟是什么意思,只是代为传递而已,你明白它含义吗?”
“当然。”
“那东西已经带到,我就先走了。”
“且慢,且慢。”石阿鼠果然拉住他,略显困惑地问:“只有最紧要的消息,才会用袈裟传递,‘雪山下王’没有别的话了?”
“这就是最紧要的事。”
原来,普通讯息都只用切口和暗语互相联系。最不能被旁人得知的消息,或者最危险、最不方便传递的消息,才会用到袈裟。石阿鼠本以为鸠罗耶识死前一定说了极为紧要的话,谁知袈裟上写的消息,看起来挺普通。难道,这个消息真的很重要吗?
石阿鼠想了想,说:“我们只有一张能到龟兹的文牒,被寺主带走了,因此这袈裟上的消息,根本无法传递到西边。”
骆宾王假装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与铁门关的一位将军十分熟悉,有些交情,可以替你弄到一张在龟兹行走的文牒,只是……你被通缉了,拿到文牒也是无用。”
石阿鼠觉得骆宾王说话颇有文人酸腐气,不由露出一抹笑,说:“不必我去。我们这里正巧有一个汉僧,可以传递消息。”
此时,石阿鼠想法转了一几转:寺主已经赶着去告知可汗“裴行俭离开西域”,可是唐人封锁、追查这般厉害,寺主未必能顺利将消息传到。如果能再派禄钦陵的使者也去凌山勃达岭的顿多城,那他可以将几个消息一起传递给可汗。即便此人被抓了或者死了,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于是,他主动将禄钦陵的使者叫了出来。“此人虽到铁门关,却难以进入龟兹,你帮他改一改文牒,让他能在龟兹畅行无阻。”
近日西域有战乱,很多原本有效的文牒也暂停使用了。
骆宾王见这使者是个汉僧,一副呆滞憔悴的样子,不由问:“这人能靠得住吗?”
石阿鼠点头。
“我今晚便要去陪将军喝酒,且试一试吧。如果讨要不到,你也别怪罪。”
“施主不如同汉僧一起出发?”
骆宾王故意犹豫片刻,然后作色说:“这却不行,我别有要事在身。”
石阿鼠点头:“好吧。”
骆宾王见事情已经结束,担心自己再说下去会露出破绽,便告辞离去。石阿鼠亲自送他出来,走到灰白墙壁前。这时,他看了一眼骆宾王写的字,犹如被钉住了一般,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怪异。他盯了好一会儿,似乎受到巨大震动。
照理说,这两句话方才老僧已经告诉过他,他不该觉得惊讶。
骆宾王忍不住问:“这字可有什么蹊跷?”
“啊,并没有什么蹊跷!”石阿鼠连忙说,“施主书法有如剑戟,令人见而忘俗。”
骆宾王字体锋锐清峭,但也不至于着名到会被人一眼认出来,他听对方这么说,就不作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