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病抱起铜鼎,好沉,至少四五斤,再瞅瞅铜鼎上的铭文,某某年某某届全国厨艺大赛,来自哪里的庖人得了第一名,遂铸鼎铭记。
当今的王着实是一个接地气的人。
铜鼎是仅次于史书的史料,准确说是所有铜器,除了铜爵之类太小的小铜器,人族习惯于往各种铜器上刻字记载重要的事,这些重要的事无一不是与君侯、大贵族有关的事,大贵族,普通贵族是没资格用铜鼎记事的,普通贵族家中若有这样的礼器,必定不是自己铸的,只会是君侯与大贵族赏赐。
即便是大贵族也不是一开始就能铸鼎,随着礼崩乐坏,大贵族才得到了随心所欲铸鼎的权力。门槛再降低,庶人也是没资格拥有鼎的。
辛筝却是不一样的人间烟火,办什么全国的比赛,统统会为首名铸鼎。
无病抱了没一会便抱不动了,想放下又怕砸到脚丫,还是濁山姮见了赶紧从崽崽怀里接过铜鼎放在地上。
无病道:“这鼎好沉。”
“全是金属,重五斤三两,自然沉?”濁山姮抓起崽崽的胳膊捏了捏,并没有多少肌肉,但肉也不像寻常稚童一般松散,很紧致,接近肌肉。
无病疑惑的看着濁山姮。
濁山姮道。“无病的小胳膊挺有劲的,长大后一定是个力士,出将入相。”
“像大母一样?”
濁山姮颌首。“对,像我一样。”
“可我记得书上说,官职和爵位不同,不能世袭。”无病道。
即便是爵位,虽然能世袭,但也不是老子什么爵位,传给子孙就还是什么爵位,需要降等。直系亲属继承,降一等,非直系亲属继承,降两到三等,让人很佩服辛筝的扣扣索索。
别人的爵位是禄米、奴仆、宅邸、土地配套,辛筝的爵位水分就非常足,想要土地是做梦,宅邸倒是有,但都很小,与以前的有爵位的贵族宅邸完全不能比;俸禄有,但必须活到养老年龄才能领,在那之前还是得自力更生;奴仆没有,但有仆佣,因为很少有人能活到七十岁以上,这样的人在人族看来等同于人形祥瑞,需要给予优待,一般表现为逢年过节与重要的喜事,比如君王继位、大婚、生了嗣君等时会赏赐粱肉给全国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八十岁以上发奴隶照顾老人。
辛筝比旧时代的君侯们大方多了,只要活到标准的养老年龄四十二岁就能按时领粮食,当然,粮食不多,除非爵位特别高,不然无法靠这个生活,想要靠养老福利维持生活,那得活到六十岁以后,年岁越高,养老福利就越好。但一百个人族都未必有一个活到五十岁,何况六十岁。
除此之外,年满五十岁,逢年过节发粱肉,满了七十岁,官府会雇佣仆佣照顾老人,为老人洗衣做饭洒扫。
但比较起官职来,辛筝对爵位待遇还是大方多了,爵位可以降等传给子孙,官职却不能。
祖先是相,子孙也是相这种事只能对着史书怀念,现实里就只能醒醒。
濁山姮不以为然:“你只是不能继承相位,又不是不能竞争相位,只要你争赢了,你未来就是相。”
无病不由惊讶的发出了啊的声音。“那会很累的吧?”
濁山姮问:“你这几岁为了跳到六级累不累?”
“累,但这不一样。”无病道。
濁山姮神色淡淡的道:“哪里不一样?”
无病想了想,奈何年纪太小,嘴拙,构思了好一会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你试都没试过,怎么就能说不一样?”濁山姮道。“要说两样东西不一样,你首先得先两样都尝试过。”
好像是这样,无病不由点头,但头点到一半又觉得哪不对,却有说不出。
濁山姮也不给小家伙思考哪不对的时间,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别研究这铜鼎了,庆贺你阿父拿了头名,今天晚上吃大餐,你想吃什么?”
小家伙想也不想的回答:“锅子,还有琴。”
“琴不是吃的。”
“但我跳级了。”小家伙从怀里掏出珍重收藏的一份文书,文书是折起来的,濁山姮抱着幼崽没法看,小家伙体贴的将文书打开给濁山姮看。
濁山姮瞅了瞅,发现是一份跳级文书,官序鼓励学生跳级,一是让聪明的学生能够少耽误时间,二是为官序省钱,培养一个学生一年和培养两年的开销是不一样的,而官序又包揽了学生所有的读书成本,因而学生少读一年就能省一年的成本。
劝退学生是不可能的,一来官序考试的录取分是辛筝定的,学生只要达到及格线就能继续读;二来官序每年多少学生入学都要汇报帝都,与户籍进行对比,若数据出现不对劲,辛筝肯定会发现问题;三来教化是地方官吏的政绩之一,劝退学生等于放弃一项政绩。
最终结果便是官序鼓励跳级,通过这种方式让学生少读几年,同时又增加政绩,一举两得。
要刺激学生对跳级感兴趣,自然要给点甜头。
直接给钱太粗俗,而且官序也没那么多钱,因而最终选定的刺激方式是伙食,跳级的学生可以吃肉,跳三级可以一日三餐顿顿有肉。
虽然吃的都是鸡鸭鹅这类非常便宜的禽肉,但禽肉也是肉,大部分家庭便是想顿顿吃禽肉都做不到,养的家禽都是岁末与冬季时宰了吃,平时都是隔十天半个月吃顿肉。当然,当地畜牧业和养殖业发达就是另一回事。
跳级与调整伙食标准时都会被颁发奖励的文书。
以前没人上学一年就跳到六年级,因而无病拿到的奖励文书并非制式文书,而是特制的,纹饰精美,看着就很高档。
内容也很豪气,奖励无病一日三餐,每餐都有半斤鸡鸭鹅腿,如果有一餐不在官序吃,那鸡鸭鹅腿可以打包回家。
濁山姮不可思异的看着怀里的崽崽。
肉食的刺激下,官序里有学生跳级是很常见的事,那些家境差的学生为了顿顿吃肉,可谓豁出命的学习,头悬梁锥刺股都要望尘莫及,但一年就跳到六年级,还没出现过。
无病矜持道:“我让阿父不告诉你,想给你一个惊喜,大母开心吗?”
“开心。”濁山姮狠狠亲了一口无病。“大母爱死无病了。”
“那答应的琴是不是该给我了?”无病道。“我已经让阿父阿母帮着看好了想要的琴,你只要付钱就行,不麻烦的。”
濁山姮蹙了蹙眉,问:“你就没别的想要的?可以大胆点,多提几样我也会答应的。”
“真的吗?”
“真的。”
无病期待道:“我想退学,读书好累,我不想读书了,就想回家,每天在家呆着。”
濁山姮温柔的抬手揉了揉无病的脑袋瓜,在无病的眼睛亮起来时手掌下移,移到柔软的耳朵附近,蓦然揪住小家伙的耳朵。
“你想得美。”
“嗷!疼疼疼....”
经过一番充满爱的教育,无病懂事的放弃了退学的想法。
濁山姮虽然不想给别的东西了,但答应的琴还是准备兑现。
无病看上的琴是一户旧贵族的东西,辛筝清算了大部分贵族,但也有一些没被清算,只要手上没占印子钱、逼良为奴这类过于血淋淋的东西,还是能平安无事且保住财产。当然,超过九成九的贵族都遭到了清算。
倒不是辛筝故意针对旧贵族,而是真的没几个干净的。
比如印子钱,虽然在大部分人看来这是断子绝孙的缺德生意,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玩意是贵族的常规产业,还是一环套一环的那种,每个需要管事的贵族子弟都要学习这一技能,如果一个贵族子弟没学这一技能,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贵族被人养废了,在家族中的地位等同于宠物,不会让宠物染指权力,但也不差给宠物的一口饭。
非宠物的贵族长到一定年岁都会学习如何通过印子钱先榨干氓庶的财富,待氓庶还不起钱时按照法律将其全家变成奴隶。
辛筝废奴,因而债务人还不起钱,债主也不能让债务人为奴还债,最多把人告了,送进牢里吃牢饭,若是让债务人为奴,那就是犯法,债务人可以告债主,送债主去吃牢饭。但在以前,债务人还不起债,债主将债务人全家拉走当奴隶抵债非常合法,哪怕不合法,对于身为贵族的债主而言也不是事:你说哪里不合法,我马上修改法律。
相对而言,这些放印子钱的贵族还是有良心的,至少守法,吃相也不难看。吃相难看的都是跳过印子钱,为奴抵债,圈地,直接将人变成奴隶,省时省事。
没办法,钟鸣鼎食的生活仅靠封地的税赋可不够,需要更多的血汗供养,可不就得另外想法子。
遗憾的是辛筝拒绝共情,根据情节严重程度决定是挂城墙上风干还是流放,亦或是牢狱,最轻的虽然不坐牢,但不合法的收益也要吐出来,并对受害者予以赔偿(如果受害者已经死了那就用赔偿款在受害者的家乡修一条路,刻个碑表示修路的钱属于受害者,以此纪念受害者)。
能够全身而退,不破财不入狱的贵族太少了。
古琴的主人不是平安着陆的那种,但也没严重到需要坐牢,虽然放印子钱,但祸害的人并不多,当然,这不是因为良心,而是那块土地上不止一家,没竞争过对家,再加上清算时与大部分不想全族倒霉的贵族氏族一样选了几个够分量的亲人当替罪羊背了所有责任挂城墙,换其他人平安,因而清算时只是破财免灾。
好不容易渡过了清算,却也只是艰难的开始。
血统贵族并不需要考核,没有意外的话,前途在生下来时就定了,根本不需要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核。但时代变了,人们不论愿不愿意都得根本变,不然就只能被碾成尘埃。
然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交出的替罪羊都是氏族中办事的成员,随便给几个边缘人物背锅,辛筝不会接受。因而经过清算后贵族氏族剩下的成员只有寥寥几个真正办事的,大部分都是普通成员。
诚然,贵族哪怕是庶孽也比氓庶优秀,后者字都不认识,而一个贵族,再不学无术也是识字识数的。理论上庶人争不过贵族余孽,但辛筝的官序为氓庶提供了教育,人才都多到辛筝每年都要收拾万余官吏都不影响运行,足可见官序的成果。
当一个人生在人生终点,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干也能一生衣食无忧,有几个人能刻苦且认真的学习?这样的人肯定有,但一百个里能有一个就不错了。
这样的贵族面对那些氓庶中厮杀出来的人才们能有多少竞争力?后者的教育资源哪怕不如前者,却有着百倍于前者的人口基数,贵族比寻常氓庶出色,但能与那些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庶人比?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口基数上去了,什么妖孽都能见到。
从事小人贱业又不愿意,节省开支不再维持过去的生活排场更不愿意,没有收入一直都在花钱,最终结果便是这一家人不得不靠卖家产度日,普通的贵重珍宝卖完了就卖传家宝。
无病看上的琴便是这家人的传家宝,价值五万钱,就这还是因为实在缺钱,而这样的珍宝很难找到买家,不然十万钱都不给卖。
全都用两铢铜钱,五万枚钱得找大车来拉,濁山姮最终让人数了五十枚银毫跟着无病去买琴。
送走了无病,濁山姮拿着文书去寻自家儿子。
将崽崽甩给老母亲,夫妻俩很惬意的享受着二人世界,步行出门逛街散步,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回来时再顺便买个菜。
不阳春也不白雪,但很有人间烟火的味道。
濁山姮寻去时夫妻俩正在讨论买回来的肥羊应该做几道菜,如何烹饪,以满足崽崽那越来越刁的嘴。
濁山姮将文书递给儿子看。
彭祖瞅了瞅,笑道:“她给你看了?是不是很厉害?”
“很厉害。”濁山姮问。“她怎么做到的?入学才一岁?”
“入学才一岁,但读书学习却有三岁。”彭祖感慨道。“每日习武半个时辰,运动和休息两个半时辰,学习三个时辰,如是三岁,真不像我生的。”
他两三岁时可没这么变态的自制力,能够不断跳级半是想与魏兕坐在一个教室半是濁山姮为他聘了不少先生课外补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