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败阿史那都支,我的确有必胜把握。不过,现在我要给都支一个机会,让他在天明之前投降。”
裴行俭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什么自然而然、简单至极的事!他周围的将领们全都张大嘴巴,恍如梦中,难以置信,甚至怀疑主帅疯了。
过了好半晌,不知是谁问出了所有人的疑虑。
“他怎么可能投降?”
这问题一出口,众将抑制不住纷纷议论,就连王方翼也觉得劝降是根本不可取的做法。
裴行俭止住他们吵嚷:“外国国君与大唐交战,但凡愿意投降,朝廷都有礼遇。可是如果拼死抗拒,就会遭到刑戮。都支很清楚这一点。”
“都支雄桀暴戾,为祸西域十余载,杀我唐人无数,吏部真的以为,他甘愿不战而降?”
阴海常与突厥人作战,言语痛切,可裴行俭还是说:“他有很大可能投降。”
裴行俭知道几个阿史那都支会投降的理由,不过此刻他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只是用一种明锐笃定的目光望着众将,再次说:“他会投降。”
在这神情之下,众将都慢慢扭转了态度,似乎过往经历令他们不能不信任裴行俭,又似乎仅仅是被他的目光说服了。
裴行俭此次行军作战的策略,是将西突厥十部落分割成四块。
除去根本没有参战的斛瑟罗、忠节,另外三股力量,分别是已经被打败的苏禄、夷男、伏念;千泉的可汗;碎叶的李遮匐。按照裴行俭的设想与计划,这三股势力并不需要全靠战争解决。
裴行俭成功欺骗了可汗,科罗增援了苏禄,这些都使可汗的精锐骑兵四处奔走,兵力大为减损。眼下唐军有约一万二千人,数目相等的马匹,挟大胜余威,兵锋逼至牙帐。可汗听说最忠诚的部落首领全部被杀,一定恐慌已极。
而且,米野那至今也没有消息传来,或许她一切顺利,只是没能及时联络自己,但说到底,不能将宝全都押在她身上。裴行俭想要安然对付李遮匐,甚至主动奔袭碎叶。就不能在千泉苦战、血战,那会折损太多兵力。
劝降十姓可汗,唐军才能处于最有利的局面。
当然,要劝可汗投降唐人,难度可绝不亚于真正在战场上打败他,甚至危险还要更大。
都支纵横草原十多年,要其一朝承认失败,何其难哉!
裴行俭逼迫他投降,一旦惹得他雷霆暴怒,首当其冲便要残杀使者。这更可能激起突厥人同仇敌忾之心,杀来与唐军殊死搏斗。
因此,此举固然略有胜算,但也极其凶险。
眼下最大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谁去劝降?
第一个站出来要求去见可汗的,居然是安盘陀。他刚被裴行俭任命为果毅都尉,想到自己大战时都躲在一旁,这会儿非常想立一个大功。
裴行俭摇头不许。且不说安盘陀根本不能代表唐军,没有资格劝降,如此危险的行动,裴行俭也不可能让已逝的故人之子前去。
穆春圭与荆镝都说:“让我们去。”
他们是关陇子弟,常年住在皇城,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干这差使,光有口才不行,级别太低也不行,派两个队正去见可汗,这是当面羞辱突厥君主。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如果当场将他们升为校尉,也能去试着走一遭。不过,这显然还是太轻率了。
裴行俭摇头。
骆宾王此时说:“在下忝居军职,却不能持剑杀敌,憾也!所幸口中还有三分利齿,这就去突厥牙帐走一遭吧。”
裴行俭还是不同意,这一次他必须派个武将去劝降。
张玄澜受了伤,强撑着走到现在,已经摇摇晃晃了。他慢慢地走出来:“让卑职去吧,就算都支将卑职剐了煮了,卑职也不怕。”
他推开正在为他包扎的军医,昂然挺立,血还在往外浸。他似乎觉得,可汗见他已经受了重伤,反倒不会杀他了。
张玄澜的想法或许有两分道理,但裴行俭还是摇头。
裴行俭想要唐军使者看起来气势雄壮、不卑不亢,在声威上震住可汗。派出一名伤员,这就完全落了下风。何况,张玄澜没有当使者的口才。
“我去!”
这一次,站出来的人是吕休璟。
裴行俭向对方望去,只见吕休璟神情刚毅,眉宇间隐隐有风霜之色,不过两个多月历练,他与刚入西州之时已大不相同。他身姿坚挺,像那支名为寒骨白的马槊。
裴行俭想:对,他是最好的人选,没人比他更合适了。可是,他未来应该为将为帅,独当一面,万一在今天被可汗杀了,那该有多可惜!
吕休璟见裴行俭长眉深蹙,迟疑未决,便故意笑了一笑,说:“卑职曾在南衙拱卫天子,区区突厥可汗算得了什么?卑职见了他,也断不会失了颜面!况且,吏部率虎狼之雄师,恃孙吴之才略,战无不胜。都支对吏部怕得要死,他根本不敢杀吏部的使者!”
裴行俭不答,仍是一脸犹豫,吕休璟便又厉声说:“大丈夫不惧死于边野,马革裹尸而还!卑职一个人的性命算什么?”
裴行俭终于态度松动,问:“你见了可汗,要怎么劝降?”
“我就说,可汗若孤身来唐军中,我等必以贵宾之礼相待;如若不降,天明之时,血溅牙帐,玉石俱焚。”
吕休璟说得坚定有力,气势十足。可是,裴行俭失笑了,摇头:“你这么说话,都支就只能真送你一个玉石俱焚。他肯定当场把你杀了,再来跟我们决一死战。”
“那该怎么说?”
裴行俭微笑,说:“你对他说,裴行俭不远万里来千泉,是想为波斯王子送行,现下离牙帐只有十里远,就请可汗带二十个人,来见一见我。他若问见面做什么,你告诉他,我要请他打猎。”
阿史那都支是突厥人的君主,在牙帐之中受唐人当面威逼胁迫,宁死也不会投降,只有留给他些颜面与尊重,才有可能忍下耻辱。唐使对可汗的尊重,也意味着他投降之后不会受到侮辱。
吕休璟明白了这层意思,微微点头。
裴行俭又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单独叮嘱了他一些事情,吕休璟仔细听了,牢牢记住。最后,他们重又回到众人面前。
众将见年轻人既有使臣的冷静沉稳,又有烈士一去不复返的激烈壮怀,都十分钦羡,佩服他的勇敢,也隐隐羡慕他会靠此获取功勋。张玄澜想一路护送吕休璟,却因为失血过多打了个哆嗦,不由问:“你难道要一个人去吗?”
这时,裴行俭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陪他去。”
党金毗已经背上了射月弓,按住横刀,还提起一支马槊。
这一次裴行俭也愕然了,刚才他茫然地在心里搜索合适人选,搜寻了半天,却没想到要让党金毗去,或许觉得对方完全没有经验,而唐军也不可能派出一个少年。他望着党金毗,似在询问他知不知道凶多吉少,很可能又去无回?
一个眼神互换,他明白了党金毗的决心,也做了决定。
少年并不畏死。这是他自己甘愿做的。
唐军静穆地望着这两个人上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目送他们策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