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才会有如此见地和胆识!
明明看着天真烂漫,于国事上却如此通透。寻常人家的孩子,通常没有这样的眼界。
而那些弟子们,看着也都个个不凡,文松阁果然名不虚传!
顾庭坐在窗下,听着不远处学子们的争论,会心一笑。
随即这笑容便被一丝无奈代替。
自己不能在文松阁常待,待陆燕青回来,他便再无理由留在此处。
永州距离此处虽不是万水千山,但日后,若想再相逢,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顾庭此人,一向心中有主见,祖父时常教导,人生在世,定要遵从本心,对他人的恩惠需铭记在心,日后,须得寻机报答。
可祖父未曾教导,若是遇到心仪的小娘子,该如何面对呢?
顾庭望着对面学堂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陷入了沉思。
文松阁的日子也算不上无趣,虽是夏休,但每日仍有看不完的书、温不完的功课,过完夏休,再过不久便是中秋。每年中秋过完不过两个月便要年尾考试,考完试就各自回乡过年了。
是以每日里,弟子们或温书,或下棋对弈,或对谈诗文,或切磋拳法,有时也会外出玩耍,钓些鱼虾、猎几只山鸡野兔,改善膳食,或是下山帮村民干些农活,换一些粗粮干面,每日过的十分充实。
顾庭也积极参与其中,丝毫未摆客人的架子。
他为人谦和,举止之间又颇有风范,虽出身大家,却丝毫无纨绔之气。阁中弟子,渐渐的对他都热络起来,连一向冷漠的叶白芷和于微容,也客气有加。
顾庭自然乐见其成,有事无事便总想跟在于微容身后,只是她鬼点子很多,阁中弟子又对她一呼百应,他很少有机会单独相处。闲时,他一副注意力便全在她身上,发现她虽年纪小,却及其聪慧。
前朝翰林大学士孔端主修的史书《六国列志》,晦涩难懂,别人还在参详其中深意,她已能通篇注释,还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语论,《论周亡之我所见》,论述的乃是前朝时,国力居于六诸侯国首位的周国如何覆灭,史学多数认为,周王懦弱、宦官当政,以致排除异己、杀戮成性,于微容所论,却是周王之不易,自幼失怙,太后再嫁,凌辱幼主,以致周王心理畸形,一味宠信宦官,虽后来歼灭后党一族,本欲抑制宦官,却因朝野上下过河拆桥,皆对宦官之流口诛笔伐,又致周王心中逆反,一再纵容宦官之流坐大。
观点之新奇,令顾庭大为震撼。他对朝政接触不多,顾青于礼法、武功和诗文上,对他教养严格,唯独政论,从不让他接触,但几本史书总也读过,知道世人的评论,周国覆灭,乃是“君主不仁,听信谗言,诛杀忠臣,以致朝野寒心,举而反之。”
能写出这样与众不同的文章,不知该说她胆大妄为,还是年少无知。顾庭已为她这般剑走偏锋的性子,感到深深的担忧。
大概也是这篇文章太过“大逆不道”,秋应离读后,直接封存,不许于微容再议前朝之事。
惹得她十分郁闷。
只得拉着叶白芷去后山玩弹弓,将那树上的树叶,当作秋应离,一下一下,拿石子打下来出气。
叶白芷叼着竹叶,躺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假寐,郁郁葱葱的树荫遮住了大片阳光,衬得他皮肤近乎透明。
眼见那棵树已快秃了,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行了,再打下去,鸟儿都没地方歇脚了!可出够气了?”
于微容恨恨地说:“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可是,那篇文章,连师父都夸写的好!大师兄为何要收了,还不许我再议朝堂之事?”
“他只是让你不要再议前朝之事!”叶白芷纠正道,“何况老先生夸得是你写的有进步,并非就说你文章写的好!”
于微容瞪他:“师父就是夸了!何况,既然要我上山学艺,要我学习政事,为何又不让我议论!这就好比教了我心法和招式,却不让我拿剑一样!就因为我是女子,便不能议政吗?师父用拿我当小孩逗着玩,早知如此,为何还要让我上山!干脆送我回家好了!”
明知是一番赌气的话,却惹得叶白芷低低叹气:“你怎知,师父要你回家?”
于微容一惊:“什么?阿爹真的要我回去?”
叶白芷点点头:“昨日刚收到的书信,这几日二哥会从平凉出发,护送一批药材去信阳怀府,返程之时,会来阁中,亲自接你回去!算算日子,约莫怎么也要三个月左右。这段时间,你正好可以和师傅师兄们道别。”
“为何?好端端的突然要我回去?从前,我无论如何求阿爹,他都不让我下山,连过年也不让我回去,现在我好不容易喜欢这里,他又要接我回去了!”于微容十分委屈,眼泪已经蓄满了眼眶。要走要留,皆是父命,半点不问她是不是真的在意。
叶白芷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姑母身子已是弥留,生平所愿,只想见一见娘家人!你是师父师娘唯一的亲生骨肉,自然要去聊表孝心!”
“可是,姑母又不是没儿子!”于微容分辩道,“她的儿子可比我有用多了!”
叶白芷静静看着她,只看的她心中发毛,忍不住颤声问道:“我,我说的不对吗?”
“人活着,有个可以惦念的亲人,便是莫大的牵挂。若是一个人活着,连一点血亲都没有,那才是如孤魂野鬼一般!”他低低说着,十分失落。
于微容张了张嘴,明白他大概又想起自己的身世,被族人遗忘和抛弃,应该对这种亲情更加向往吧!
不由得为他难过起来,慢慢挪过去,贴了贴他的手肘:“白芷,你不要难过!你才不是孤魂野鬼,你还有我呢!还有阿爹阿娘,大哥二哥,还有三姐、四哥、五哥……”
她歪着头一一数着,叶白芷突然一把蒙住她的眼睛:“我不难过!”
于微容一把抓开他的手:“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想哭了就蒙我眼睛!白芷,你能不能长进些,换个法子呀!”
叶白芷被逗乐了,反握住她的手:“也唯有你能看穿!”
于微容不曾挣脱,望着不远处的山泉水,有些出神:“白芷,你说,我们若像现在这般,永远自由自在,该多好!”
叶白芷笑笑不说话。
“其实,我知道,父亲送我上山,只是不想让我见识许多不堪之事!”于微容突然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认真的说,“我们离家那日,宫里下了懿旨,随后父亲便入宫了。原本,父亲对姑母并不十分热络,能避则避,可这几年,却几乎成了太后的私卫。我相信父亲必然是有难言的苦衷,但这苦衷是什么,他并不想让我知道。他们清楚,依照我的性子,也许看到父亲兄长这般违心,会十分不忍,冲动之下也许会闯下祸事,所以才将我送走!”
叶白芷无言以对。
师父的目的为何,他也并不清楚,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真是用心良苦。
“既然你都清楚,也该明白,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的自由!寻常人家都要为一门荣辱殚精竭虑,何况你姓苏,身上总有需要背负的责任。以后,莫要再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了,说话做事定要小心些。”
“我哪里无所顾忌了!”于微容撇撇嘴,“出门在外,我向来很规矩的!师父还说,过了中秋要带我去建阳,拜会胡不弃老先生呢!说他近日开了一个簪花宴,遍请了建阳的文人墨客、乐工高手,十分风雅有趣!”
“你这个皮猴子,老先生带出去,岂不是坏了文松阁的名声!”
“我哪有那么差!说起来,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师父说了,到时候我什么都不用说,只管长见识!”
叶白芷也不反驳,见她心情似乎渐好了,便拍了拍手准备回去:“走吧,出来太久,估计有人该寻我们了!”
于微容收好弹弓,突然,盯着叶白芷身后一动不动,还朝他做了个噤声动作。
叶白芷神色一凛,手中已默默捏起了一粒小石子,慢慢回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一只红蓝相间的斑鸠,正悠哉悠哉在身后数米处盯着他们。
于微容不由笑了:“看来,今晚又有烤肉吃了。”
叶白芷还未来得及阻止,只见她突然一个箭步,脚下发力就冲了过去。
谁知,刚转身站定,那厢已经传来一阵痛呼:“哎呦!”
伴随扑通一声,于微容龇牙咧嘴坐在地上,右臂耷拉着,痛的眼泪都出来了。
叶白芷冲过去,一脸焦急:“怎么了?哪里伤着了?”
剧痛之下,于微容还不忘撒娇,哭丧着脸干嚎:“白芷,我,我好像手断了!疼死我啦!”
叶白芷大惊失色,又急又气:“快让我瞧瞧,伤在哪里了!”小心翼翼扶起她,解了腰带查看伤势,又引来一阵鬼哭狼嚎。
好在伤势不重,只是脱臼。可却是钻心地疼,每动一下,于微容都要惨叫一声。
顾庭应声而来时,叶白芷正帮着于微容接骨,他慢慢悠悠转了转她的胳膊,猛地用力,引来一阵惨叫,只听得咔嚓一声,于微容破涕为笑:“呀,不疼了!白芷你真厉害!”
“又不是第一次受伤,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叶白芷没好气地说,总是这般冒失。他细心地为于微容整理衣带,而于微容仿佛早已习惯他这般亲密,并无任何扭捏。
顾庭不由吃味起来。
“叶兄和于小兄弟真是感情深厚!”他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惹来叶白芷回眸。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自然是有情分的。顾公子家中难道没有兄弟姐妹吗?”
顾庭突然一阵失落:“的确如此,我家中只有一个,是以,非常羡慕那些兄弟姐妹众多的人家,打闹玩耍,也是十分热闹的。”
叶白芷不知如何接话,索性沉默以对,又回头对着于微容道:“可还疼得厉害?能走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