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沉水,澄碧交映,厚重的钟鸣声随着暗红的波纹缓缓流传。
钟朔挑了挑剑眉,道:“你也觉得,有人暗中授意郝孝平认罪?”
叶棠音揉着眉心说道:“若当真有人授意他,沈扬清身边可就不干净了。”
钟朔眉心一紧,“我们中藏着奸细!”
叶棠音挑眉道:“何不将范围扩大,沈扬清的人,刺史府的人,甚至景明山庄的人,都可能埋着来路不明的眼线,都能接触郝孝平。”
“虐杀私妓虽有罪责,却还不足以威慑一个暗自运作皮肉生意许久的朝廷三品大元。可六年前,郝孝平明显是慌不择路,才在仓促间处置白燕园。而五年前,他杀害赵长乐的动机未免牵强,当时郝裕德已经与赵长乐私定终身,即便郝孝平想要棒打鸳鸯,也不会使用如此残忍的虐杀手段。郝裕德对赵长乐用情颇深,岂会任由她惨死而袖手旁观?”钟朔苦大仇深的眉头皱了又皱,“赵长乐惨死一案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一个令她不得不死的秘密,一个让郝氏父子在自家地界也救她不得的秘密!”
叶棠音冷笑道:“你从哪里看出来他用情颇深。”
钟朔分析道:“赵长乐是郝裕德的心上人,而朱绮玉和赵晓柔之所以会成为郝裕德的下手目标,正是因为相貌与赵长乐有几分相似。赵晓柔与赵长乐原本是堂姊妹,长得像倒也没什么奇怪。但朱家小姐与赵长乐毫无关系,看来世上当真有模样相似的陌生人。”
叶棠音认同地点点头,故意瞪了钟朔一眼,“尤其是面瘫,上了妆肯定撞脸。”
钟朔摸了摸自己的脸,“这话听着像是讽刺我……”
“不是像,我就是在讽刺你。”
钟朔:“……”
叶棠音问道:“所以你们去查了朱绮玉和朱家?”
钟朔戏谑地笑道:“你是怕朱家小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叶棠音撇了撇嘴,“你的脑子能不能稍微转转?”
钟朔:“……”
好嘛!她三句话骂了他两回!
叶棠音笃定地说道:“朱家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她真的看到了什么,也绝对不会告诉你们。毕竟东都血案的凶手,如今可是流传于坊间市井的大英雄,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为人称颂,老百姓袒护这样的英雄好汉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为了郝裕德那种人渣而出卖她。”
钟朔调侃道:“有的人表面上心狠手辣,背地里却是个锄强扶弱的活菩萨,心里可美得冒泡喽!”
叶棠音谦虚地摆了摆手,“倒也不至于,毕竟这种事我常做。”
“给你个梯子,你就敢登天。”钟朔啧啧笑道:“朱家小姐的确一问三不知,朱家上下皆对除掉郝裕德的凶手感恩戴德,不仅将某人送去的红海棠当作神物般供奉着,还特意另辟了一处风水宝地取名‘棠园’,在里面种满了海棠,等着那位‘英雄’何时有兴致莅临观赏。朱家小姐甚至放话,恩公若为男子,她便以身相许。你可知,朱家小姐是什么人?”
“什么人?总不会是皇亲国戚吧?”
钟朔摇了摇头,“她是林家的表小姐。”
“林家……”叶棠音眉心一跳,“江宁林氏?”
“朱老爷的夫人朱林氏,就是林擎挚前辈的胞姊。江宁林氏是江南武林巨擘,朱夫人虽远离江湖,却也算半个江湖人。”这一次换钟朔拍手,“某人阴差阳错捡了个大便宜,得了江宁林氏的脸面。”
叶棠音的眸色微微一紧,“那还真是一个大便宜……”
钟朔话锋一转,试探地问道:“你为何费尽心机,替人鸣冤雪恨?”
“替枉死者伸冤,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叶棠音冷哼道:“你们这些江湖正道,果然都是道貌岸然之辈。”
“天底下未破之案众多,枉死者亦不在少数,你为何偏偏就挑中这两桩?”钟朔即刻找出叶棠音话里的漏洞反唇回击,可见是做足了准备要与她过招。
叶棠音闻言挑眉看着他,“你是有备而来啊。”
钟朔摇了摇头,谦虚道:“毕竟我经常做呀。”
叶棠音沉吟片刻道:“赵长乐是梨雨的姐姐。”
钟朔一惊,“梨雨就是赵平安?埋尸案的十二为苦主,又是什么身份?”
“他们只是一群苦命的孩子。”叶棠音的目光颤了颤,“我只是想告诉他们,在这个污浊世间,还有人记得他们。”
钟朔闻言心尖一揪,又问道:“所以也是你们割下赵长乐的头颅,用西域定尸粉保留浴炉醒花散的证据?”
叶棠音顿了顿,沉重地说道:“赵长乐的头颅是梨雨亲手割下的。”
风乍起,斜阳最后一抹余晖,已被暮霭吞没,天彻底黑了。
“亲手……”钟朔顿时语塞,惊愕地看着她。
叶棠音起身走到亭下摆灯前,耐着性子将灯笼点亮。“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没有能力安葬亲人的尸身,不得已亲手割下亲人的头颅,以保住唯一的证据。他捧着赵长乐的头颅,在我门前跪了三日三夜,求我帮他复仇。我便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梨雨。”
她永远不会忘记,少年那悲绝的眼神,让她看到了入骨的果决与誓死的执着。
钟朔继续追问道:“五年前杀害赵长乐的凶手是谁?赵长乐之死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就在这时,远远却见湖上泛起另一叶舟船,有人踏水而来。
叶棠音见状瞥了钟朔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揭人伤疤这种缺德事,你还是自己做吧。”
钟朔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却见梨雨已从湖面跃上岸边。
“见过大当家!”梨雨朝叶棠音拱手一拜,转身面对面地看向钟朔。“钟公子,你相信天理报应吗?”
钟朔神色微变,“我相信天理昭昭,也相信报应不爽,但并非每个人都可以自认为是在替天行道。你既是赵富润的侄子,与赵氏父女有血缘之亲。赵氏父女在你姐姐被害一案中,扮演了何种角色,以至于你非要他们偿命不可?”
“他们父女是作恶多端的人渣败类,只死一次当真是便宜他们了,禽兽不如的杂碎,合该被千刀万剐!”梨雨恨得咬牙切齿,愤怒让他整个身躯都颤栗不止。“五年前从西京来了一位权贵,秘密进入东都与郝孝平见面。郝孝平欲投其所好,以谄媚趋附,赵富润贪慕权势,原本想将赵晓柔送去献媚,赵晓柔却将我姐姐迷晕,而后偷梁换柱……”
钟朔面色凝重,“所以赵长乐是替赵晓柔受难,才被虐杀于刺史府。”
“我姐姐那么善良,为什么要被人这样残害!”梨雨顿时泪如泉涌,“我好恨!为什么!”
叶棠音上前轻轻拍着梨雨的背心,“记着我说过的话——这世上再无赵平安,而你只是梨雨。你要相信,这世间总有公道。”
叶棠音喑哑的嗓子仿佛拥有一股神奇的魔力,低磁的声音能穿透心房壁垒,直击灵魂最深处。一句话便让如受伤小鹿般瑟瑟发抖的人,瞬间披上了金盔铁甲,不再沉溺于毫无用处的哀绝。没有灵魂的人需要领袖,梨雨深深地明白,眼前这人便是他唯一的精神领袖。
领袖,给予他生的力量!
钟朔忽然想起赵晓柔被鞭尸的惨状,遂问道:“你们留下的那六个字——朱成碧悔莫及,又是什么意思?”
“看朱成碧,追悔莫及。”叶棠音沉沉一叹,“因为真的有人将朱石,错认成碧玉。”
此时远处的舟船终于缓缓靠岸,却见铭锋跳下船走过来,对叶棠音拱手一拜,继而道:“赵晓柔知道郝裕德分辨不清红绿,便给赵长乐换上绿衣,借此避开了郝裕德,完成歹毒的调包计。那神秘权贵残忍暴虐,醉酒后狂性大发,竟将人鞭挞致死。”
梨雨嘶吼道:“我求郝裕德去救姐姐,他得知真相却袖手旁观!他就是懦夫!事发后,赵富润充当郝家的走狗,想要置我于死地,婶母为了救我被他打死,他早该下去给婶母谢罪!我姐姐惨死在刺史府里,我又被郝家打手追杀,一路逃命跑到了牡丹街,万不得已才割下姐姐的首级,将姐姐的尸身弃于街头。”
钟朔皱眉道:“最该谢罪的是那权贵,能让郝家如此畏惧的人,大抵与相国脱不开关系。你们在西京潜伏多年,难道就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