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慎思想不起朝廷内还有这号人物,半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齐王所领的新衔,不由也变了脸色,想了想方回道:“臣不知是陛下的旨意吗?”
正说着,风炉上银茶瓶中水已沸腾,定权将已碾好的些少茶末投入一只油滴建盏,注入瓶中沸水,调和茶末直至如浓膏油状,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来劳烦阿公了。不单是这件事情,我还有事相求阿公。”说话间,左手持瓶逡巡,已经将沸汤几次点入茶膏,右手同时执茶筅击拂,须臾盏中已现洁白乳花。随手递给王慎,见他又是躬身又是摆手,也不强让,抬起头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宁殿问省,见陛下眉宇间神色郁郁,貌甚疲惫,心中颇感不安。虽未及问起,却也略略能揣测出一二分的缘由。陛下虽春秋鼎盛,外朝内宫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繁琐了些,总有精神照顾不到的地方,便须劳动阿公尽心扶持,为陛下分忧分劳,我这做儿臣的便衔感不尽了。”
王慎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但是已经十数年未见他如儿时这般撒娇撒痴的情态,后背不由微微冒汗,连连点头应道:“殿下言重,老臣万不敢当。”
定权晃了晃手中的茶盏,见适才还蓬勃的茶乳已渐消散,微一蹙眉后又莞尔一笑,道:“阿公如今在清远殿,那里的事本宫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是我想康宁殿里,也得有些臣子的心意眼目在方好,我不能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阿公只当是全我的孝心罢。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萧定棠那样乱臣贼子又起了什么悖逆心思,我又不知,不及阻劝,再像中秋那样,惹得陛下伤神动气不说,国中内外也不得安宁。若再出了一点差池,我却怎么跟天下人交代?”
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声道:“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遴选的亲臣。莫说臣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这也是……”一时瓶中水又响,将他后半句话压了下去。定权将茶瓶移开,指着眼前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突然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见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敷衍道:“臣并不懂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青眼,自然是极好,极好。”定权笑道:“好是真好,极是不极。这也算是几件旧物了,还是我从前在此处读书的时候,卢先生留下来的。便是这茶道,也还是他教我的。”眼瞧着王慎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问道:“阿公将适才的话说完,我这又是什么?”王慎呆呆望着他执盏的右手,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既是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臣竭尽全力便是。”定权笑道:“多谢阿公玉成,我今早请了陛下的旨意,周常侍依旧是回我的延祚宫来。你们是多年同僚,若需些什么,尽管差人来找他取用便是。”言语时已经另取过了一只兔毫盏,依前如法炮制,笑嘻嘻地对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艺,比之陛下,比之广川郡如何?”王慎此次却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站立半晌,忽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定权望着他出殿,面上的笑容已如盏中乳花一样,一点点消灭破尽。慢慢正身跽坐于地,见手中油滴盏内已现青白水脚,只尝了一口,扬手便将茶泼在了竹编茶床上,任凭碧澄茶汤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他双手捧着温热的空茶盏,怔怔地望着风炉上的茶瓶。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水雾看过去,这延祚宫也依旧是十年前的延祚宫,只是他有心无力,无论如何都点不出咬盏不退的鲜白汤花了。茶盏在他手中渐渐凉了下去,瓶中也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水就要煎干了。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这茶瓶,还是索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结果,忽闻暖阁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只得皱眉问道:“何事?”一内侍忙近前回道:“殿下,顾孺人阁中的内人来报,说是顾娘子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作得这么急?”此内侍亦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侧妃,此刻赔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热,现下却是热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日后待谢良娣来了,后宫事一概报她处置。”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作叮嘱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