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刘季州转身就要走,但徐媛媛略一迟疑,一把拉住了他:“等一等,老刘,我话还没跟这位冥先生说完……”
“还有什么没说完?”刘季州顿下脚步回过头。
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语气却比先前更沉了些:“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这种时候还在别人家里,像话么?”
“你知道我没法等那么久,万一……”
“媛媛,”话没说完,便被刘季州出声打断:“先前是和尚,我由着你折腾没说什么。但这次你没觉得自己有点儿过火?我知道你这些天是心里着急,但凡事得有个分寸,过了度,就不好了。这会儿先不说什么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就你擅自从我家取走了这幅画,你觉得你今晚的这个行为,像话么?”
不冷不热的一番话,听得徐媛媛脸色极为难看。
甚至两手微微有些发抖,但阻止他离开的手指却并没就此松开。沉默片刻,她不放弃地引着他的视线,朝门前默不作声的冥公子指了指:“既然你能找到这里,那你一定早已经查清楚了这一位是谁,以及我带着这幅画来找他又是为了什么。老刘,一幅画在你的眼睛里,难道还比不上你的一对儿女么?”
最后那句话刚说出口,刘季州的神情终于不再似先前那样平静淡然。
他拧了拧眉心,冷冷将徐媛媛的手一把甩开:“你到底想怎么样?官常悦精神分裂,我女儿自闭症,你呢?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的精神也出了问题?闹鬼?真要闹鬼的话,在清迈还没火化前她第一时间就该来找我了,毕竟她对我的恨并不比对你要少。但为什么从清迈到上海,我看着她火化,一路陪着她骨灰盒到上海,明明离她那么近,找起来也极方便,可她却连我的梦里都一次也没出现过?”
“我怎么会知道?!”许是被刘季州始终的冷漠和轻慢给逼急,原一直紧绷着情绪的徐媛媛突地抬高了话音,不管不顾地涨红了脸朝他大声道:“可她就是来找我了!就是来了!你都不知道她的样子有多可怕!她是来要我们命的!刘季州!那个女人是来要我们命的!”
“你给我住口!”
刘季州沉下脸的一声断喝,成功让徐媛媛失控的情绪迅速回归了理智。
她浑身微微颤抖着,面色发青,没再继续吭声。
只瞪大了一双眼紧盯着刘季州那张脸,仿佛要用自己目光刺透进他灵魂里去。
而刘季州对此并未有任何理会,只兀自将她僵硬在身侧的手握进自己掌心里,随后放缓了神色,朝冥公子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最近孩子生病的缘故,导致内人情绪十分不稳定,让您看笑话了。打扰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话虽说得有礼,行为却显然并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刚把话说完,刘季州便拉着徐媛媛转过身,径自朝楼梯口大步走去。
徐媛媛仍是极不情愿的。
一边被迫踉跄跟着往前,一边紧抱着手里的画匣,目不转睛看着冥公子。
终究不敢再继续说些什么,遂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手中的画匣。孰料冥公子由始至终一言不发,这令她眼神很快从期望到失望。
短短时间不及更多挣扎,最终她只能黯然垂下眼帘,继续跟着刘季州往前走。不料即将走下梯阶的那一刹,忽然冥公子开口道:“两位稍等。”
清澈嗓音回荡在走道里,那简单一句话令徐媛媛立时停下脚步,希冀地抬起头。
但冥公子的目光却并未放在她身上,只淡淡迎着她身旁那男人明显不耐起来的视线,随后朝他微微一笑:“想请教一下刘先生,您太太手里的这幅画,您有出手的打算么?”
刘季州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道:“她给您看过这幅画了是么。”
“没错。”
“这就行了。既然是个识画之人,想必您也应该明白这幅画的价值。我太太一向对绘画没什么爱好研究,自是不知道这幅画的意义,也不知道她今晚这么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当然,我这么说也不是责怪她的意思,或许她道听途说您是个爱画之人,以为能用它来跟您做什么交易,但刘某实话实说,这画属于国宝级别,即便我拥有它,也不能擅自动它,何况是被用来做什么交易。而我太太不懂在先,所以无论之前你们说过什么,她对您有过怎样的承诺,我在这儿替她说一声抱歉。这交易,我们做不了。”
做生意的人,话说得洋洋洒洒,字里行间将一切撇得清清楚楚。
而冥公子则是永远吝于辞藻的,只在听完他那番话后微颌首:“那有些可惜了。”
刘季州笑了笑,目光扫过徐媛媛僵硬的脸色,便又再道:“不过,我手头也还有几幅过得去的作品,如果冥先生有兴趣,不妨可以抽空来我这儿看看,就当是给我太太的一个补偿。”
最后那句话令冥公子眉梢微扬:“刘先生怕是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
“这世上能让我有所偏爱的东西并不多,您太太手里的这件是其中之一,其余,在我看来恐怕没有任何能作为交易的价值。”
他直截了当的话让刘季州的面色显而易见地有些难看起来,但仍带着丝耐心,心平气和道:“您没见过,怎么就能这样确定呢?”
“如果您问过自己的妻子,自然会明白,我只对顾恺之的画有兴趣。虽说这只是宋徽宗的摹本,却不知刘先生的家里,究竟有几幅这样的摹本?”
“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您确定?”
这问题令刘季州再度笑了起来,不过,已不是礼节性的笑:“不然呢?冥先生走江湖走多了,是不是以为我会和那些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一样天真?”
“这倒不是。这世上,哪儿会有什么天真的商人。”
“那刘某告辞了。”
说完,目光从徐媛媛欲言又止的脸上扫过,刘季州头也不回径自往楼下走去。
这次冥公子没再留人,只在徐媛媛踏下楼梯那一瞬,忽地走到她身边,抬手将握在掌心的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如遇不得已的状况,这东西可以一用。东西虽小,可保使用者七天内无事,届时若你丈夫改变主意,可带着这幅画来这儿找我。”
“这是什么……”目光落在冥公子掌心,徐媛媛一时有些茫然。
抬头看了看他,随后下意识地将东西从他手心里接过。
只是看到东西数量时她再次一怔。
继而张了张正想要说些什么,冥公子却已微笑着将她打断:“材料稀缺,只得这两件,所以要用在刀刃上,记好了。”
最终我也没能看清冥公子交给徐媛媛的那两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对徐媛媛手里的这卷画,是真的极感兴趣。
感兴趣到会花点儿心思利用手里的饵来撒下网,等着刘季州回头自己找他的一天。
这不由让我对他和顾恺之之间的渊源更加好奇。
那着实是一种非常难以描述的感觉。
从小就仰慕的一位古代画家,他离我的时代有将近两千年之久,但突然有一天,我却发现他其实离我很近。因为他和我身边的人竟然是旧相识,他们曾一起说过话,甚至还可能坐一起喝过酒,吃过饭……
就好比突然有一天你身边有人十分随意地说起,啊,昨天我刚跟鲁迅在微信里打了一场嘴仗。
这情景你能想象么?
想想就让人心情复杂无比……
所以见他一路往回走,我不由自主就朝他多看了几眼。
他察觉到了,边关门边似笑非笑地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怎么,又在我身上找灵感?”
“没,”我摸摸鼻子挪开视线:“只是在想你和顾恺之的关系。你跟他很要好么?”
“有过几面之缘。”
“那你是怎么见到他的?你被困在阎王井的时候,他应该还没出生吧?”
这个问题自当初听他说起顾恺之后,就始终是我的好奇之处。
如果记得没错,他差不多应该是冥公子被埋在阎王井里两三百年后才出生的,所以这两人究竟是怎么相识有了交集,一直是个谜。
脱下身上外套,冥公子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手:“因为他去过几次汶头村。”
“……顾恺之去过汶头村??”
这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所以兀自愕然了片刻,我就消化了这一讯息。
两千年来冥公子的身体被困在阎王井不得自由,所以能与顾恺之结识,必然是当初顾恺之主动来到他身边。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们村竟是这样的‘藏龙卧虎’,不仅葬着花木兰和恭亲王的遗体,伴着关云长的神刀,还曾被顾恺之这么一位大画家莅临过不止一次。
看出我眼里的种种情绪,冥公子笑了笑:“多年来,曾有不少如他这样的人前来阎王井寻找过我,但目的纯粹的,却只有他一个。”
“那他纯粹的目的是什么?”我好奇问。
“他一直都认为,我就是神笔马良。”
这个答案再次出乎我意料之外。
却也依然在情理之中。
画画的人自然容易被同样传为神话中人物的画者感兴趣,所以千里迢迢来到汶头村,想必是揣着一颗单纯好奇的心,追寻着心里的传说人物。就如同那些朝圣者,不远万里寻找着他们心目中虚无缥缈的圣物。
琢磨着,不由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冥公子时的样子,我下意识朝他看了他一眼:“那他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一定是被你吓坏了。”
这次他没有回答,因为这当口,我的手机突然嗡嗡响了起来。
闻声我愣了愣。自回上海后这段时间,除了老家和学校,基本没什么人会给我来电话,更何况是在这个时间。
所以下意识转过身,朝着里屋内那枚忽闪着光亮的手机屏幕上看了眼。
看清上面来电显示,我不由再度一愣。
没想到突兀打来这通电话的人,居然是玄因。
今晚刚被提到过的人,莫名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不知道这个时间他会为了什么事找我。于是走上前用爪子按了接听键,片刻,里头传来玄因笑吟吟的嗓音:“傻猫?”
我踩着手机深叹了一口气。
自打发现我再也恢复不了人身后开始,这个称呼就取代了我的名字,成了玄因招呼我的习惯。
他对此总是乐此不疲,尤其偏好在‘傻’字上加重音,因为他说,我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没法控制身体变化的妖怪,一个‘傻’都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的倒霉样。
对此我义正言辞纠正过无数次,也试过不搭理他这招呼,但终究未果,便只能听之任之:
“找我有事?”
“公子在不?”
“你不是有他手机么?”
“他把我拉黑了……”
“……”
“傻猫,帮我叫他过来听个电话,我有事要同他说。”
话音未落,冥公子已走到我身边,将那只躺在地上的手机捡了起来。
简单对着话筒落下个‘说’字,便带着我的手机转身去了他自己的房间,之后玄因对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因为冥公子在拿起手机的那一刻就关了免提。
一通电话持续了五六分钟,大多是玄因在说,冥公子在听。
而我靠在门边半晌探听无果,正颇为无趣地打算返回房间,冷不防却见冥公子拿了件外套从屋里走了出来。
见状我一愣:“你要出去?”
“对。”
“这么晚?”
“有点儿事,要出去走一趟。”
说完将我手机放回我屋里的沙发上,他披上外套便要往外走,见状我不由再次叫住他:“喂!骷髅人。”
他回头看向我。
“……你不会真的跟玄因在合伙做事吧?”
想起之前徐媛媛的话,以及玄因打来的那通电话,我迟疑一瞬,试探着问道。
他挑眉打量着我的脸,反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不然玄因那个拜金和尚为什么有钱不赚,要跟徐媛媛推荐你?”
他不动声色笑了笑,没确认,但也没否认。
这模糊不清的态度令我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法想象,若他这些天出门真的是因为跟玄因合伙做事,那会是怎样一副情形。
难不成跟那个拜金和尚一样,满大街给人算命,还到处给人兜售佛牌神符么?
这种画面光是想想就可笑得让人笑不出来……
便正想继续再说些什么,冷不丁忽地听见有人敲了三下门,冥公子目光微微一沉,随即朝我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呆了呆,不明所以。
这个时候完全不应该会有人来的,难不成是徐媛媛又回来了?
但若是她回来,楼道里的感应灯却为什么暗着?
心里纳着闷,人已下意识照着冥公子的示意住了口,随即追着他开门的动作迅速朝房门外看去。
楼道里一片漆黑,只在屋里灯光泄出的一刹勾勒出一点儿轮廓。
隐约可见门外站着道瘦高的人影。
比冥公子更高,无声无息的,一动不动站在外头,仿佛是根拔地而起的电线杆子。
不对,不止这一个,他身后影影绰绰还站着几个。
但没等我来得及看清究竟来者有多少个,突然一股冷风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吹得我两眼一阵发花。
好似骤然间被人往眼里揉了把沙子,难受之极,我慌忙伸爪往眼睛上一通揉。
半晌总算缓了过来,我匆匆睁开眼再次往前看,随即呼吸一窒。
房门口空空荡荡,哪儿有半点人影,就连冥公子也都不见了踪迹。
“冥远哥!”我慌忙叫了声。
一边匆匆往门口跑去。
正要追出门,门却仿佛长了眼似的,无风而动,在我跳出大门前一瞬,嘭地关了起来。
我惊。
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半晌感觉不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