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该注意到的,这女人的脚下没有影子。
不过楼道的光线很容易让人忽视这一点。
一度紧张得全身僵硬，好在最初那阵恐慌过后，我很快冷静了下来。
因为眼前这女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我更加糟糕。
那样一种震惊是做不得假的。
她看起来又惊又怕。
而当一方看起来弱势,势必助长另一方的气势,所以不知不觉我便静下心来,并且在空气浓烈的烟草味中，进一步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先急着就给她下定论。
虽然这女人脚下没有影子，但这并不意味她真就是个鬼魂。
她言行举止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并且她之前的举止很明显能看出，她并没有看到冥公子的骷髅原形。这说明,她要么至今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要么也有可能,她和曾经的我一样，是个因着某种原因而脱离了躯壳的生魂。
而无论是生魂还是亡魂，有一点是很要紧的，也是挺早时候我听冥公子说起过的。
他说,有些人因出意外导致死亡或者重度昏迷，由于事故发生过于仓促，所以很可能在魂魄离开了自己身体后，还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死亡,或者处在类似死亡的状态。
这个时候的魂魄处境十分特别——
他们依然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有个别的还能和正常人接触。
就好比有人做过实验，人被砍头后,还能保持意识几秒到几十秒。所以那个时候,这种魂魄处在生和死的一种最模糊的界限中。也因此,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看不出冥公子骷髅原形的。
而如我这样的阴阳眼，一旦发现到这样的魂魄，切记，不能直接对他们捅破这一点。
因为这会让它们在极度骇然和对事实突然降临的无法承受中，瞬间失去控制。
失去控制的后果，一则化为完全丧智的厉鬼，一则魂飞魄散。
后者很容易发生在生魂的身上，有一部分植物人和重度精神病患者，就是因此而形成。
所以如果碰到这种魂魄，切记一定要谨慎，并三思而后行。
但凡他们并没做出伤害人的举动，那么该怎样寻常待之，便怎样寻常待之，只等他们自己慢慢去发现，去消化罢了。
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冥公子在见到这个女人后，言行看起来丝毫没有任何异常。
他必定早就看出女人身上的问题，但同时也觉察出这女人并不危险，所以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
这个认知让我越发平静了些。
而这当口，那女人眼里翻腾着的剧烈情绪，似乎也在我与她僵持的寂静中逐渐平缓了下来。
虽有些迟疑，但她终于还是松开了搭在窗框上的手。
微颤的手指将手里那截快要烧到指头的烟送进嘴里，用力吸了两口。“见鬼……”然后她用力捏了捏太阳穴，睨了我一眼：“我一定是喝多了。”
边说她边恍惚地掐灭烟头，转身抓着手里的包兀自往楼梯出走去。
微微有些摇晃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好像真的喝多了似的。
目送她身影直至消失，只剩下脚步声还在一节一节往楼下走。
忽然想起，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住那一层的，先前看她在上一层，这会儿看她又在往下走。
不过，阴阳两隔，不互相招惹就好，无论她是住哪一层，又与我何干呢。
琢磨着，闻见厨房里飘来股熟悉的气味，我迅速把窗紧紧关上，然后草草给自己冲了个澡，带着一身沐浴露的香湿哒哒往厨房里走了进去。
冥公子正在厨房里切着一块牛排。
很新鲜，不是速冻的，丰厚的肉块连着骨，随着刀锋的落下渗着丝丝的血。
自从变成猫以后，我的嗅觉不是一般的灵敏，我用力咽了咽口水，闻着空气里黄油的香以及淡淡血腥的甜，遂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颠颠地跑到他脚边：“发财啦？怎么突然有牛扒吃了。”
“今早做成了笔买卖。”
“买卖？”
我想起他从昨天下午离开后直到今早才回来，又看起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由有点好奇他在做些什么买卖：“你在做生意？”
他手里动作顿了顿，点点头：“可以这么认为。”
“做的什么生意？”
他没有立即回答，兀自先将一块切好的牛排放到已经预热的平底锅上，待到一股肉香弥漫而出，他才道：“你觉得我能做什么样的生意？”
他能做的生意，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生意。
并且他做生意的目的，自然也不会单纯只是为了挣钱。
他不是个需要为点钱就出外奔波的人，所以我猜，或许是跟他的师父有关。
我知道他这两千年里一直都在意着他师父的下落，因为那支神笔就是为他师父所保存着的。曾记得他似乎说起过，他一直都在等他师父亲自来取那支笔。但很可惜，历时两千年，只等来了对那支笔的觊觎者，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师父的出现。
所以我也没有费神去猜，只用力吸了吸空气中的肉香，讨好地看向他：“我想要黑胡椒味的。”
他低头瞥了我一眼：“你的那份只能水煮。”
“偶尔吃一次不会掉毛。”
“但你会发皮疹，然后不停地挠。上个月挠到全身感染，你在宠物医院用掉了两千多块，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忘了？”
他淡淡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确实，上个月为了一时口舌之快，我乘他不在偷吃了他的盒饭，后来发了一身的皮疹。在医院吊了一周的药才好，看他拿着我卡刷的时候，我真是心痛得不行。将近两千块，嗖的一下就没了，这种花钱如流水的感觉，在自己没法靠工作赚收入的时候，真是尤其明显。
也曾抱怨过，如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物，竟然连区区一点钱都变不出来。
不过他简单一句话就成功让我打消了靠他发财的念头。
他说，你把自己收到过冥币的事儿给忘了？
诚然，变出来的就是变出来的，假的就是假的，跟他在汶头村让那些警察以及我姑姑产生幻觉时一样，那是一种障眼法。
用假的钱确实能在短时间里不会有任何破绽，但那种方式，缺德。
理亏，便只能退到一边，巴巴儿地看着冥公子把那么好的一块牛排扔进了白水锅里面：“那给点黄油吃总行吧。”
这次他总算没拒绝。
盖上锅盖切了块黄油递到我面前，我就着他的手，吧嗒吧嗒吃了个干净。
黄油真好吃，但不能多吃。就像有些故意，只能偶尔，不能贪心。
我喜欢黄油，但最喜欢的是冥公子每次给黄油的时候，都习惯把黄油放在他掌心里喂给我吃。
第一次时就发现了这个意外，于是有了后来的很多次。也于是，让我这个本来为了身材完全不敢碰黄油的人，讨黄油讨了一次又一次。
而每次他答应后那种窃喜的感觉，像老鼠偷到了油。
这是个小秘密，不能让他知道。
总有一天等我恢复了人形，我会把这个感觉画成画，然后看着他把这个感觉披在他身上。
那个瞬间，我想，一定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美好。
不由心情暗戳戳地甜，遂又想到了今天编辑的短信，于是我舔了舔须子，略有些得意地道：“其实我也发了点小财。上个月的画稿过稿了，这个月底应该能打钱过来，到时候再给我买牛肉呗。”
“好。”
“过稿的画已经在杂志上刊出了，楼下书报亭有卖，回头你去看看。”
“好。”
“那下次换皮，不如就用新刊上的那个图样？”
他将牛排翻了个面，低头再次瞥了我一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