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他自己在动。
而是因为他胸口处那偌大的一片空洞,此刻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在逐渐愈合。
愈合带动了整个上半身骨骼的变化,由此令他半边身体看起来仿佛在动,并且靠近心脏位置,亦开始出现了一些枝杈般的血管。
血管是从他肋骨里伸展出来的。
干巴巴失血的状态,不带一点颜色,苍白得仿佛一根根干瘪的塑料管。
当它们在冥公子的胸腔里逐渐形成如鸟巢般规模的时候,他肩膀和腿的骨骼处,又开始出现了肌肉。
同样是苍白的。
真神奇啊不是么。没有血的时候,人身体内部的样子,原来竟都是如死灰一样的苍白。
我屏着呼吸看着这一切,觉得像在看着一场无比诡异的魔术。
一时脑子有些恍惚。
直到听见冥公子嘴里有了细微的呼吸声,才猛一下回过了神,匆忙往他身边跑了回去。
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到床边时,我迟疑着停下,一边小心翼翼从盒子里取出支新的檀香往床头柜上那盘已快燃尽的香上引燃,一边安静地看着他由此变得更明显了一些的呼吸。
骷髅的呼吸,和活人没有任何区别。
就像他骨架之躯行动的时候,跟有血有肉的人,其实并无不同。
这是第一次我得以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仔细观察他由骷髅变成血肉之躯的过程。
说实话,若不是与他相处了那么多时间,这过程对我来说着实是堪称恐怖的。
曾在好莱坞奇幻电影里不止一次见过类似的特效,他们精湛的技术和对人体结构的科学剖析将这过程还原得十分逼真,但当这一幕真的活生生在眼前发生,所带来的震撼和惊悚,是隔着一层屏幕所根本无法做到的感同身受。
难怪以往他总以各种方法错开我的视线,让我来不及感受到足够的震撼。
但这次他没有时间,也没有任何力量做到这一点。
所以很快,我察觉到他黑洞洞眼眶里投射出的视线。
他醒了。
但看着我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却又说不清这感觉的根源到底来自哪里。
莫名的不安令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再朝他看去时,他眼眶里已平静无波。
一如既往的幽黑空洞,仿佛刚才那瞬间他投在我脸上的视线,只是我的错觉。
由此踌躇了片刻,我打破沉默问他:“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没吭声,只兀自微侧过头,张开嘴朝着弥漫在床边那片乳白色烟雾深吸了一口气。
更多血管和肌肉于是从他骨骼里滋生了出来。
那么近的距离,甚至肌肉生成时细微的声响也是清晰可辨的,见状我不由迅速移开视线。
无法直视。
我不知道这个过程对他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呼吸声也没有一丁点变化,可是我脑子里总不自禁想起昨晚的那些画面。
电闪雷鸣中,亲眼目睹他身上的血肉被活生生割下,一刀刀被剜成一具骷髅的那幕场面……
我知道那绝不是我的幻觉,当时的我清醒得很,眼睁睁看着那幕场面在闪电耀眼光芒的更替间血淋淋发生在我眼前,无比真实。
但我不清楚自己能看到那幕场景的原因。
就仿佛密集的雷电一瞬间把两个时空发生的事重叠了起来似的,仅仅只是个设想,都令人觉得万分诡异。
“嘶!”
兀自想得过于投入,令我手被檀香烫到也不自知。
直到手指起泡才猛回过了神,我在皮肉淡淡的焦臭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吓到你了。”闻声冥公子将目光转向我。
“……没有。”我收拢手指摇了摇头,然后把续了新香的香盘往他近前挪了过去:“不小心被烫了下。”
他看了看我,没再开口,因为这会儿他身体的变化,正进行到一个比较重要的环节——
‘画皮’。
确切来说,应该说是化形。
可是每次见到冥公子身上的这一变化,总会让我想到《聊斋》里那个名叫画皮的故事,所以我习惯将之称作画皮。
故事里的女鬼以人皮作画,披在身上变成自己的皮肤、自己的面目,由鬼变成人。
而冥公子则是以我的画纸为皮,将我的画作连同画纸一起幻化成他的皮肤和面目,由骷髅变成人。
这变化并不是他第一次在我眼前展现,却是我第一次看得清楚而完整,因为以往他化形的速度非常快,快到除了让人在惊诧之后感到惊艳,不会再有别的感觉。
这次却不同。
他化形的速度慢了很多。
那些闪电对他身体所造成的伤害,由此可见一斑。
遂不免让我再次想到了刘立清。
那个原本开朗阳光,后来因种种遭遇而变得自私阴郁的男人,他的性格和衰败的命运让他成了被恭亲王利用的载体。他对此可能抗争过,所以他去找了老姨,但最终他不仅屈服于恭亲王的利用而害死了丘梅姐,也为了自私,差点让我死于丘梅姐和恭亲王之手。
但既然他昨晚自杀,是否意味着他对恭亲王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那么他刚才突然出现在这里,口口声声要我救他,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总觉得他的死应该和恭亲王不无关联。
那个死在百多年前的王爷,曾经对我来说不过是历史的一丁点记录,以及老姨故事里一个死于慈溪之手,带着满身怨气的悲剧角色。
而今却是唯一一个我所见到的,能把冥公子伤成这样的人物。
虽然昨晚侥幸借着特警们的出现,我和冥公子没有陷入更糟糕的地步,但他从那之后就消失了,并且作为他俯身躯壳的刘立清,还‘自杀’了。
所以我总觉着,这消失并不意味着终结,我有这预感。
许是思考中的目光过于直接,冥公子在我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时候,抬眼朝我回望了过来。
不知他是否看出我的情绪,化形所需的力量让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在我身上,所以他没有任何表示,而我亦不想因此干扰到他。
便借着察看自己被烫伤的手指,垂下了头。
移开视线的瞬间,我看到他嶙峋的指骨中多了张画。
那应该是我两天前给他预留的最后一张存货。
许是因为经常变化于骷髅和人形之间,所以他保存那些画,并不像其它东西那样存放在衣袋里,而是他身体中。
那张画是从他手掌里浮现出来的。
A4纸作的画,很小,但被他握在手里轻轻一抖,纸就霍地扩展开来,转眼像条床单般覆盖住了他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