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垚临死之前,瞪大了漆黑涣散的瞳孔。
惊色填满了眼眶。
这杀意如锋,是冲他而来的。
在场的执法队成员,无一人护他。
素日里喝酒吃肉向来交好的兄弟,都是冷眼旁观这咎由自取的死局。
这个该死的下界男人,没出息的帝夫,竟敢真杀了他!
那一霎,沐垚悔之晚矣。
只恨自己自信冲撞,成了出头鸟。
再观林野,回头朝他看来时同样是惊诧,竟还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差没拍着胸脯念叨:幸好死的是沐垚了。
幸好有沐垚顶撞做这血鬼刀下有死无生的鸡。
撕裂、积压、冰冷、撞击的疼痛感冲毁了沐垚的四肢百骸乃至于是天灵盖。
死亡来临前的刹那,他痴迷的目光,恋恋不舍在段三斩身上。
那个——
雄鹰一般,巍山一般的女子。
段三斩却是冷漠地看着他,高高地挑起了一侧的眉梢,殷红唇角牵扯出了一如往常的戏谑笑意,嘲讽不加掩饰。
沐垚惊出了满背的冷汗,被血雾覆盖缠绕的脊椎骨都在克制不住地颤动。
他忽而想起。
就在昨夜,灵柩的远征大帅尚未有异样前,还是个风平浪静的夜晚。
他去寻了段三斩,又想借此机会袒露心扉,获得神女心。
却是听到段三斩轻叹:
“这执法队的男儿,都是懦夫。”
“只有临危不惧的男人,才是真丈夫,可惜,无一人能入眼,百般俗物,不堪一视。”
而在来到琼露殿前,他又看见段三斩对着这些执法队的男人摇摇头,满目失望。
进了殿内,段三斩更是失望透顶。
因而,他才会站出来,做一个毫无懦弱的勇士。
殊不知,段三斩是在借刀杀人。
或许在今日朝阳升起前,段三斩就知道夜墨寒会因血鬼之事对他们这些执法队施行桎梏胁迫了。
段三斩早就想碎了他。
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而今,一招毙命,自己的双手甚至不沾染半分血腥。
不仅是个狠人,还是个高人。
沐垚心惊肉跳,睚眦欲裂,眼眶通红如血,浑身冰冷。
“段……”
话语声尚未冲出喉咙就被血雾钢针贯穿。
沿着毛孔在四肢百骸的血雾与外边的钢针,里应外合,一同协作,毁了沐垚的肉身。
只余下一具瘪瘪的干尸,如同薄薄的风干的羊皮纸,如蒲柳般,血鬼一族的暗红纹路隐隐闪着低沉的光泽,令人不禁遍体生寒。
林野额角落下了一滴冷汗, 再面对夜墨寒时,不敢有不敬之色。
只是……
“夜公子。”
“这沐垚是清远沐府祁老的幺孙,一向疼爱,回到总处,这要如何交代?”
这毕竟是他手底下的人。
夜墨寒盯着他的眼睛不语。
林野机械地吞咽口水都觉得刺痛艰难,头皮发麻又恶寒,不觉去想是哪个字说错了,又惹得这祖宗不痛快了?
他可不想落得和沐垚相同的凄惨下场呢。
良久,夜墨寒沉郁喑哑的声,低低地响起。
“林副队。”
“我还是更喜欢,你称夜某为帝夫。”
“?”林野懵了,一时不知对方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夜墨寒则道:“楚帝夫一称,夜某很喜欢。”
“。”林野懂了,他和沐垚前一句后一句都在嘲讽楚帝夫三个字。
实际上,分明是在拍马屁儿。
这厮喜欢的不得了。
非但不觉得是嘲讽,反而是一种荣幸。
是无上的幸福。
啊啊啊。
有病啊。
世上焉能有这等男人。
林野只觉得荒唐又离谱。
“楚,楚帝夫。”
林野结巴了下,再念出这几个时,总觉得奇奇怪怪的。
尤其是看到夜墨寒不觉上扬的嘴角,总觉得自己念得格外憋屈。
“沐垚之事,如何交代?”
他问。
夜墨寒依旧是漫不经心。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清远沐府霉运当头,子孙遭罪,有幸熬过周怜一役,却没熬过祖上缺德,死在外头,常态之事,需要什么交代吗?”
夜墨寒妖孽的脸庞浮现起了笑。
那样的小……
林野心惊了一下。
他在曙光侯叶楚月的眉眼看到过。
不禁想,难怪是夫妻。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就说,他自焚了吧。”
高高在上的男子仿佛说着微不足道的事。
死了一只蚂蚁般简单,又好似讨论今朝天气几何。
“自焚……”林野笑得比哭还难看,“沐府,会信吗?执法总处会信吗?”
“不重要。”夜墨寒道:“重要的是,你会信吗?”
他看着林野的眼睛,如蛰伏在丛林的豹子,随时扑咬对方的咽喉。
窒息感如海水涌来,覆满全身,根本不作思考,只得根据身体的恐惧反应脱口而出:“什么信不信的,分明就是真实的事。”
“周队长、段队长、龙队长,你们也看见了,这沐垚自焚于琼露殿,大伙儿有目共睹。”
“沐垚也不知怎么了,好端端的人,就自焚了,我就说做人要心宽点吧,别总是钻牛角尖,沐府也没个人能开导他。”
“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么没了,真是让人可惜,连个尸体都没捞到,总得立个衣冠冢由沐府人祭拜。”
“诶。”
“真是可惜啊。”
“沐垚兄弟孩子都没一个呢,听闻他美妾娇妻满后院,怎么连个孩子都没呢。”
林野如同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一口成章,说得四周众人呆了又呆,诧然地看着林野。
显然没想到林野还有这等口才。
“秦叔,你看,你想左了。”卫袖袖赶忙道。
他要断掉秦怀鼎离谱的想法。
那林野根本没有觊觎楚帝夫的意思,都怪这小老头儿浮想联翩,没个正经思想。
“不应该啊。”秦怀鼎狐疑地摸了摸下巴,眼里充斥着疑惑之色。
尽管事实胜于雄辩,却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所想。
“那这林副队,何不成婚?”秦怀鼎喃喃自语。
殊不知林野自诩龙章凤姿、仪表堂堂,世上女子都是俗物,不配沾染他。
男子则是俗上加俗,俗不可耐,更不配给他提携。
秦怀鼎这老头儿,自然是想不到林野如此骚包自恋了。
羽界主、蓝老还是很担心。
如今夜墨寒对执法队的胁迫桎梏,只是暂时的。
到了执法队,山高皇帝远的,又如何能够阻拦呢?
血鬼一族的事情,乃是曙光侯楚帝夫身边的大雷。
一旦爆雷,后果不堪设想。
林野亦是如此想着的。
“砰!”
沐垚的干尸原地炸开。
无数裂痕,迸炸如雷。
炸出的干尸血光,分别没入了每个执法队成员的眉心。
“抱歉。”
众人惊骇之下,就见常坐已久的男子缓慢地站起。
眸色漠然,淡淡扫过了每一张惊色骇然的脸孔。
他站在鎏金生辉的阶梯之上,宝座前方,轻拂袖袍的尘灰,轻描淡写,一字一字道:
“诸位的命,夜某要了。”
“你——?”
林野大口呼吸,脸色白如纸,“你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段三斩道:“血鬼一族的干尸符箓诏,以干尸为引,烙在元神,控制命脉和百骸,随时引爆,形成新的干尸,为对方的傀儡,听从对方的号令。又或者再以新的干尸为引,去埋在旁人的元神。”
“快把这脏东西拿走,夜墨……楚帝夫你疯了啊?”
林野嚎叫。
他都乖乖称其为楚帝夫了,怎么还如此恶毒,行这等下作之事?
“段三斩,龙子蘅,你们就不生气吗?”他恼问。
“生气啊。”
龙子蘅百无聊赖地应了一声。
“那你……”谁家生气这般闲情雅致啊。
“喜怒不形于色,懂吗,林副队?”
龙子蘅好整以暇,如个老长辈,语重心长叹:“你啊,就是太年轻了,被司命护得太好了,什么都写在脸上。要像本队这般,内秀才是长远之计。”
“?”林野快要疯了。
内秀他二舅舅的头啊。
元神命脉都被人控制了。
还喜怒不形于色?
有病啊。
龙子蘅愧疚地看了眼夜墨寒。
他无心勾引朝华。
但毕竟叶尘都这么大了。
朝华那样的女子,哪能守着一个男人终老。
古人云的七年之痒有所道理。
朝华对他有所侧目,他自要补偿点给夜墨寒的。
夜墨寒对他的元神种了烙印,心理还怪舒服的,要不然总觉得欠这厮的,虽然什么都没做。
话说回来。
日后他遇到叶尘,也会当做自己孩子对待。
想到从前还让人欺负远在龙吟岛屿的叶尘,内疚感又上升了点。
恰逢夜墨寒的目光与之对上,一阵怪里怪气的寒意直上头皮,忍住嘴角抽动的欲望,施施然地挪开了视线。
倒也不知为何。
秦怀鼎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红颜祸水。
那龙子蘅,更郁闷了,像是欠了他钱没还。
至于羽界主,血液沸腾的护犊子,生怕他这个稀世珍宝被人夺走。
卫袖袖则两眼放光,感慨万千,一则是对权力的敬重,二则思考神侯的男人真是不错。
……
夜墨寒眉心突突地跳动。
“楚帝夫。”林野快哭了,“还有没有更中庸点的办法,我还这般年轻,怎能……”
如丧考批一张脸,五官乱糟糟地皱着,哀怨都写在眼里。
“干尸符箓诏,只要不说出其中蕴含之事,便相安无事。”
“深种此符箓诏,修炼事半功倍,随时随地即便休息饮茶,都能为其修炼精神力。”
“每日的子午时分,会洗经伐髓三遍,且无尽时。”
夜墨寒娓娓道来。
“以诏铸入兵器,能够增加与兵器间的契合度,于战时发挥出更强的作用。”
“………”
琼露殿,诡异的沉默。
恩威并施才是权。
既要人敬畏尊重,还要人心甘情愿的心服口服,并非易事。
林野的诸多言语都堵在咽喉出不去,眨巴两下眼睛,闪过清澈的愚蠢,清俊的面容浮现出了真香的别扭。
“林副队既不想要,那就换个法子吧。”
夜墨寒抬手,意念稍动,风起云涌,就要将干尸符箓诏给收回来。
林野抬手五指并拢,掌心朝着夜墨寒,猛声阻止:“等一下。”
夜墨寒玩味地看着他。
“挺好的。”
“不用换了。”
“就这样吧。”
“元神有干尸陪着多好,一点儿都不觉得孤独了。”
“仔细一想,感觉沐垚兄弟还陪在身边呢,真是不错。”
“楚帝夫高明!!”
林野一气呵成说完,殿内殿外或是哭笑不得,或是木桩子般呆讷,无不是叹服。
他想了想。
血鬼一族说到总处,又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非要和曙光侯成为敌人?
再者说了。
就算司命爷爷要巴结旁人去让全府鸡犬升天。
这林家满族的荣耀哪有他一个人的利益来得重要呢?
林野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帝夫,还请收回符箓诏的好处,有坏处就行了。”
林野正高兴着突然听到这么一番话,立即警觉竖耳瞪目看了过去。
说话之人正是讨厌的第三队长龙子蘅。
龙子蘅消失的内疚感卷土重来,折磨得他非常难受。
有病啊。
林野岔气。
这人有什么被虐的癖好吗?
先前被朝华公主撞得骨头都碎了。
绑去了人屠宫。
非但不恨,回到执法总处还朝着无间地狱的方向出神。
那时林野就怀疑这龙子蘅有病,还病得不轻。
如今更是证明了自己的想法。
“龙队长,帝夫说话,哪由得你来指手画脚?”林野恼怒。
龙子蘅眉头一皱,气势外放,如山海波涛,斜睨林野时冷声道:“本队与帝夫谈论紧要之事,林副队还是噤声为好。”
俩人之间谁也不服谁。
看得羽界主傻了眼。
不对啊。
事情怎么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楚帝夫才是一把手。
再看那夜墨寒,甚是喜欢旁人喊自己楚帝夫。
冠之妻姓,无上殊荣。
这等幸福,凡夫俗子焉能懂?
他是被妻子疼爱的男人。
活生生一个小娇夫。
羽界主和蓝老流露出了复杂的感情。
从一开始的不解,到了后面还有点羡煞。
慕倾凰松了口气。
有关沐垚提起的叶尘姓氏之事,原还觉得是亏待了夜墨寒。
只是这几年来,事情忙碌,从未认真思考此事。
实则孩子和谁姓,他们并不在乎,只在乎小俩口的感情是否比金坚。
楚月迎完诸位贵客,便带着兰若亭、萧离等赶来了琼露殿。
“听闻诸君在琼露殿饮酒,特来喝上一口。”
楚月笑吟吟道。
浓墨重彩的黑金色,一袭龙袍巍然磅礴,深深烙印在众人的视野,经年难忘。
夜墨寒眉眼柔和似若春色山水,就连嗓音都清润了许多,眸底的宠溺快要凝为实质,唇角的微笑永不垮下。
“嗯。”他低声说:“我与执法队诸君,志趣相投,相见恨晚,有说不尽的话。尤其是林副队。”
“是吗?”楚月微笑看去,“林副队?”
林副队硬生生地扯着脸皮去笑,“林某和楚帝夫一见如故,宛若见到亲人。”
“那便好。”
楚月环视一圈,“沐垚公子呢?”
林副队惊叹曙光侯惊人的记忆力,强颜欢笑道:“自焚了。”
“噗。”韩洵才喝下的一口酒猛地吐了出来。
楚月循声望去,“韩副队这是?”
韩洵笑道:“好酒如甘露,故而鲸吞牛饮,一时急了便呛到了。”
“慢些喝,既是喜欢,回总处路上,多带一些也好。”
楚月再问:“沐垚公子,因何自焚?”
她的眼神,望向了林野。
“…………”林野有苦说不出,憋屈满胸腔啊。
再说了。
什么眼神啊。
好像沐垚是他暗杀的一样。
分明是你家男人弄死的啊。
林野憋了半晌,才说:“大概,沐垚想开了吧。”
于是,憋着气,胡诌信手拈来若悬河。
“死亡,兴许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生命的开始。”
“从他自焚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勇士。”
“清远沐府的沐垚兄弟,自焚于界天宫琼露殿,我等黯然伤神,为之惋惜。”
“有些人,在人生的旅途,走着走着,就突然不见了。”
“谁也不知,某个瞬间,就是最后一面的永恒。”
“诶,且行且珍惜。”
“。”众人无语地看着林野。
楚月眼皮跳动。
林野忽而挺直了脊背,人都变得儒雅矜贵,端起了文人骚客的架子,透出几分悲春伤秋的婉约气质。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一个诗人,一个内心有抱负有感情的诗人。
一个仗剑天涯却胸有丘壑的剑客诗人。
俗称,剑诗人。
林野像是挖掘出了自己的天赋,沾沾自喜。
落入旁人眼中,那清澈的愚蠢无限放大赫然成了真傻子。
楚月和夜墨寒对视了眼。
夜墨寒无辜地看向了她。
楚月哭笑不得。
“侯爷,启程回总处前,来喝一杯?”韩洵问道:“怎么说,彼此都是同肩并战的战友了。”
“既是来喝,当然要不醉不归。”
楚月大笑了一声,踏步向前,甩袖坐下,“酒来。”
好酒飘然摆满了琼露殿。
香衍十里人人自醉。
“侯爷乃酒国中人,女中豪杰,不妨拼酒如何?”
“自然是好。”
“若论拼酒,当然要点押注,侯爷若是输了,那傅元蕊莲可否相赠?”韩洵问道。
林野眼睛放射出太阳般的光柱。
方才对酒不感兴趣的他突地郑重正色道:“那两颗圣灵珠,可否赌一把?”
楚月把玩着杯盏,似笑非笑,扭头看向了段三斩。
“段队长,你想赌本侯的什么?”
“赌你的人。”段三斩嗓音低沉,眸色波澜不兴的平静。
一道道目光无不是注视到了段三斩。
夜墨寒眯起了狭长的剑眸,危险的血雾锋芒攀升成吃人的野兽,暗敛的敌意只待出鞘。
秦怀鼎伸长了脖子如鹿看过去,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好奇地光泽,还有些惑然。
啊?
他真想错了啊?
来抢人的不是林野。
而是段三斩?
龙子蘅警铃大作,目光深深地看向了段三斩。
浑身紧绷,眼神锋利,像是随时作战的斗兽。
虽然和朝华止乎于礼,但瞧着段三斩这厮,莫名觉得自己被绿了是怎么回事?
还有些许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冲动劲头呢。
段三斩顿了顿,继而道:“赌你曙光侯这个人的情谊。”
换而言之。
那便是:交个朋友否?
林野竭力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这段队长总是高深莫测的永远学不会说人话。
文绉绉的做什么呢?
“赌什么人,赌命吧。”
楚月咧着嘴一笑,“我与诸君,皆赌命。”
“本侯一人,与诸君同饮。”
“在座任何一人,能够喝过本侯,都算本侯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