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悉延命令经过山洞的唐军,每一火都要制作一个火把。众人很不解,不过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赶紧每十个人中派出一个,去捡干枯的木枝和荆棘,到洞内点火。
安悉延还要求唐兵将自己头脸用布包好,再将毡毯裹在马身上,凡是身体裸露的部分,都要涂上湿泥。
何藏空困惑地问:“是树上有蛇吗?”
“比蛇可怕多了。”
猎户刘炳等侦察兵先行出发,走上滩涂,裴行俭要他们一行人再去前方探勘路况。
刘炳放飞他的猎鹰,以防岸上有人盘踞或者动物群落突然出现。
一万六千人的队伍通过山洞要耗费不少时间,河岸崎岖狭窄,唐军必须变得更为分散,既要一人一列,又要首尾相连。裴行俭下令,已经走到河岸边的唐兵不要逗留等待,一直向前行走,所有人必须牵好自己的马匹。
唐军大部队行进在河谷中,要上坡和下坡,路时宽时窄,窄时只能走一人一马,这样一来,唐军只好走一阵,停一阵,前方队伍通过了,后方队伍才能继续前行,这更令人疲劳。
吕休璟暗中嘀咕,终于明白裴行俭为何只带七百关中兵了。
具体到每一场战役,并不总是兵员越多越好。譬如此次行军,如果军队规模更大,行军速度会拖慢很多,带来更多麻烦。
队首的右虞候军已经走出很远了,队尾的左虞候军才刚过洞口,此时山洞附近的荆棘已被砍伐殆尽,唐兵们只好跑到岸边捡取枯木枝,点燃后举着冒烟的枝条跑回来。
然而,一阵惊恐的叫声就在此时传来。
诡谲的声音在河边响起,危险迅速扑向洞口。
在唐兵们惊呼声中,骏马发出惨烈的嘶叫,大片马蜂从远处冲来。
最先撞破马蜂窝的唐兵被蛰得一头一脸都是红肿大包,乱跑乱撞,很快跌进河里摔死、淹死了。蜂群嗡嗡乱叫,听得人头皮发麻,围绕着人和马。
安悉延连忙指挥唐兵们用火驱赶,马蜂被烟熏得节节后退,又闹了一阵,终于飞走。
这些野蜂凶狠异常,顷刻之间已杀伤二十余人,人和马匹有的倒在地上,有的在激流中无助踢蹬,一个浪头就不见踪迹,只剩泛上水面的鲜红泡沫。
有伤兵昏迷过去,呼吸急促,很快毒发而死,浑身通红。一旁摔伤、蛰伤的马匹都悲嘶着,安悉延再次下令:“凡是摔瘸腿的马匹,都宰了,切开,放到车上。”
这大概是为了吃肉吧?胡人、汉人都不禁感叹,价值千金的骏马居然如圈养的猪狗般被宰杀,真是暴殄天物。
这些马被切成血淋淋的肉块,再推上辎重车辆。
被蛰得最厉害的唐兵身体红肿、发热、头晕、呕吐,被扔进辎重车队,军医不准他们抓蛰刺,更不能去抠,只能用小刀沾了醋,去剔他们脸上、身上的蛰刺,又用冷水混着蛇药,敷在灼痛处。肿块又痛又痒,在炎热天气里苦闷难耐,唐兵唉声叹气,呻吟不已。
唐军如同一条长蛇,在河谷内缓缓游动,过了一会儿,几团黑雾飘过来。
起初有人以为,这不过是些小虫子,随手抓了一下,立刻惨叫连连。
唐兵缩回手,已见皮开肉绽,顿时惊得面无人色,原来,这所谓“黑雾”,是会啃食人肉的。“黑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仔细去看,它由一种嗡嗡叫的细小蚊蝇组成,密密麻麻,多如牛毛。它们能吸食所有人畜的鲜血,在顷刻间将活人变成骨骼。
汉人们惨白了脸,胡人们也都吓得手脚发软。
“黑雾”环绕唐军,仅仅畏于火把,不敢靠近烟火,才没有扑上来。
唐兵们胆战心惊地移动火把,用烟火保护自己和马匹。有人被咬了脖子和手掌,强行忍着,不敢叫,也不敢乱动,这时才开始庆幸,身上涂了泥巴,伤得不重。
安悉延下令,将刚才摔死的几匹马所切成的碎肉块全扔出去。
唐兵们尽力把血肉抛远,这些蚊蝇顿时癫狂扑去,疯了一样吸咬,不一会儿,地上连残渣都看不见了,只有森森白骨还立在岸边。
这才是河谷中最可怕的东西。
唐兵走出老远,直到看不见“黑雾”影子,才觉逃出生天,松了口气。
沿着河岸的道路异常难走,人马一不小心会摔倒甚至跌进河里。
张团儿、张愿儿两兄弟走在最前面,他们既没撞上野蜂,也没遇到吸血蚊蝇,最险恶的情况不过是将一条蜿蜒的黑色藤曼当作了毒蛇,吓得连蹦带跳。这误会引得荆镝哈哈大笑,说他们胆小。
“别理他,”穆春圭说,“你们前方无人,本就最该小心谨慎。”
张愿儿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往前走,前方黑泥的地面上生着黄绿苔藓,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然而一脚踩去,就像踩到了蛋壳,立刻摔倒,半截身体陷进泥潭里。
张愿儿生长在西州,常年过寺院生活,哪儿遇到过这么可怕的事,刹那之间,淤泥涨到他胸口,他拼命挣扎,可扑腾间,下沉得更快了。
荆镝急得吼了一声,穆春圭只顾眼睁睁看着。
没等这两人反应过来,张团儿伸手去拉他的弟弟,刚走上前,也一脚踏入泥潭,栽了进去。张氏两兄弟惊慌失措,都拼命向上爬,结果在泥潭中互相拉拽,陷进更深。
穆春圭把抹额解下来,扔过去要两人抓住,可带子短了,且张氏兄弟惊恐间都没看见。荆镝慌张地找了根长树枝,想要他们抓住,但也失败了。
淤泥就快没过他们口鼻。有的唐兵已经背过脸,不忍看这可怕的惨状。
“你们先让开!”
居然是裴行俭赶上前来了。
裴行俭见两兄弟就快被黑色泥潭吞没,便喊:“后仰,后仰,向后躺平。”
他声音不大,可由于周围安静下去,张团儿终于听见了,他不再像脱水鱼般扑腾,努力将脖子往后靠,黑泥似乎就要包裹他整个脑袋,将他活埋。恐惧像冰块浸入他五脏六腑,将死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模糊间,他感觉一块木板被扔过来。
“抓住,抓住!”
他手一伸,惊奇地发现,除了耳朵快被淹没,他的脸、胸口,居然都从泥里浮了出来。
“再抓!”
这次扔来的是一条绳索,蛇一样盘在泥上。
张团儿一只手撑住木板,另一只手紧紧拽住绳子,唐兵们奋力拉拽,将他扯了出来。
张愿儿抓住木板维持一线生机,也被如法炮制,拽了起来。
张愿儿一上来就扔掉“绳索”,吕休璟忙上去捡。
原来,这“绳索”是裴行俭原本系在腰间的金玉带,此刻染满泥巴,还被拽掉了玉饰。方才他要人找结实的绳索,急切之间没找到,才解下来当绳子用。
死里逃生的张愿儿坐在地上就双手合十,对着佛祖唱念起来。
他一脸一身都是污泥,嘴里喋喋不休,虽然瞧着好笑,但也令很多人非常感动。
张团儿对着裴行俭磕了个头,扑上去跟弟弟抱头痛哭,直到被荆镝等人拖上马,还在一抽一搭地抹眼泪,哭得脸像泥水坑似的。
安盘陀这时已经命人搬了很多石头来,探出一条安全可行的窄道,于是唐军又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