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作战,历来是“来如飞鸟,去如决弦”,一见情势不对,就要掉转马头,逃离战场。草原上人烟稀少,为了保存力量,这通常也是最适当的作战方式。可是,战局未定的胶着时刻,这种“不胜就逃”的想法,有时是毁灭性的。
喊话震动整个战场,正在打杀的科罗也愣住一下。
科罗的副将问了情况,说:“苏禄被杀了。”
科罗惊愕又暴怒。不过,悲愤之余,他立刻想:若是真是苏禄死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突厥人在喊叫?这一定是唐人奸计!
这念头让他更愤怒了,大吼:“跟我来!”
“苏禄死了!快逃!”胡人武士们还在大喊着,声音震动每一个突厥人的心,人人都去张望苏禄的狼头大旗,却都看不见主帅狼头大旗在哪里。
科罗知道,再不拼命,就要溃败。
科罗之勇,号称百人莫敌。他狂吼着,挥舞长矛再攻王方翼,王方翼终于招架不住,被刺中肩膀,败退下来。科罗率兵冲向唐人,想彻底击溃王方翼与张天山。
在唐军战阵前,夷男率领的军队受挫了。
阴海抛弃了辎重车,指挥着唐军战阵,以极慢又极平稳的速度,逐渐向前行进,使战场越来越狭窄。
突厥骑兵在唐军劲弩之下伤亡很重,被压在越来越窄小的一片地面上,无法长距离冲刺,原本的冲击战术无法施展。
裴行俭真正的战法是限制突厥骑兵奔跑,骑兵的威猛在于狂奔冲力,一旦跑不起来,对步兵的优势就只剩下高度。
唐军弩手们得心应手,将冲来的突厥人射得如刺猬。
地上尸体越多,骑兵越受困,逐渐地,突厥骑兵们都认识到,唯有一起杀向前方,彻底冲破战阵,才能有一线生机。困兽犹斗,何况凶残勇烈冠绝草原的夷男!
他当先冲锋,高喊着要与唐人同归于尽。
而在唐军一边,张玄澜也高喊着问贾仁杰:“将军还记得吏部此前嘱咐吗?”
贾仁杰猛然想起,昨晚裴行俭特意说,如果突厥人被越来越窄的地面困住,一定会不顾伤亡疯狂反扑。为避免鱼死网破,不妨给他们一线生机。
于是,他命令全部弩手向前方放箭,给突厥骑兵从侧面逃走的机会。突厥人发现继续死冲正面伤亡太惨重,奔向两侧反倒能得一条生路,便不再疯狂死战,转而奋力向两侧逃走。这些奔逃的散兵游勇,当然比骑阵好对付得多。
夷男一直向前冲锋,最后却只有零星十余骑紧跟。
他冲进唐人战阵,左劈右砍,杀死几名唐兵,吓得一些人跌倒、躲避。然而,这并不能影响大局,更多的唐兵用弩射他,将他击落马下。
夷男的部众拼死护住他,掩护他撤离,仓促中抢了一匹马,他跨上逃走。
唐军高喊:“杀啊!杀啊!”“别让狗贼逃啦!”
夷男仿佛能听懂那些嘲讽、讥笑,令他目眦尽裂,他的左臂随着愤怒的咬牙和马匹奔跑的颠簸,不停汩汩流血。
伤兵、濒死者、死尸成堆地躺在地上,饱受踩踏,沾满灰泥血浆,到处是哀哀呻吟。
苏禄扶着胸口的箭,小心呼气,剧痛难耐。
他手一用力,将箭杆折断,可铁簇仍牢牢扎在肉里。
胸口箭伤,周围骨头碎裂声,垂头丧气的突厥兵,惨不忍睹的屠戮景象,都没能令苏禄的铁石心肠动摇。
他的战马“灵月”强健无比,带着他疾驰。
苏禄冲到开阔之地,一阵风吹来,耳中全是“快逃”和“苏禄已死”的大声叫喊,周围突厥人气得七窍生烟,他却一笑置之。
苏禄鹰隼般的眼睛四处观察。此刻要掌握整个战场的局势,是不可能的,不过,苏禄凭借无与伦比的经验与细致敏锐的洞察力,想到了最佳的应对之策。
突厥人在各条战线上都受到猛烈攻击,被切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混乱的军队什么也做不了。人数越多,纪律与秩序就越重要,否则作用还不如少量精兵。就在不远之处,有科罗的近两千精骑,只要善加运用,足以反攻唐军。
苏禄看了看身后,还有四百铁骑,暗想:这已经够了!
他说:“我们去和科罗的人马会合,竖起帅旗,令我部人马不再慌乱、逃窜,会有头领把我的士兵重新集结起来。我先杀退王方翼,再与真珠会合,除掉何藏空,就能与唐军骑兵决战。裴行俭方才两次猛攻,完全出乎我们预料,占了上风。不过,他并没有真正消灭我们的力量,我转眼就能将他击溃。”
“笑面豺狼”准备让唐人看明白,突厥人究竟如何使用骑兵!
他的这个意图,立刻被裴行俭觉察到,暗叫不好。
“必须阻止苏禄和科罗会合!”
裴行俭见势不妙,当即决定,要从苏禄侧面杀过去,在他与科罗会合之前,将他阻截、杀掉。
此时,他身边也只剩下三百骑,无论苏禄一方还是科罗一方,只要奋起战斗,都能轻易将这三百骑打退,甚至将他杀死,因此,裴行俭准备采取的,是极为冒险的作战策略。
一个更稳重的主帅或许会先退后,寻找新的机会,但裴行俭不愿放弃已经取得的优势。
前方,苏禄的大旗竖立起来,突厥人发出暴雷似的欢呼和怒吼。
唐军也开始全速驰骋,力图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压倒对手。
惊天动地的狂奔之后,唐军追上了苏禄率领的突厥兵。
赵元玖冲在最前面,忽然无数利箭迎面扑来,他慌忙躲闪。原来,苏禄已经发现,唐军骑兵的铠甲精细坚固,远射起不了多大作用,所以,他要部下们持弓不动。等双方距离非常近了,突厥人才猛烈狂射。
箭雨此起彼伏,唐军被射倒一片,阵型凌乱。他们深深插入苏禄与科罗之间,在最后时刻成功阻截苏禄,然而伤亡也极为惨重。
裴行俭喝令众将猛攻苏禄,将他斩首。苏禄毫不示弱,手持血淋淋的长刀,命令突厥人纵马压迫唐军,将他们挤到狭窄区域。
突厥兵用矛刺,用刀劈,汹涌澎湃围来砍杀,好似镰刀割草,令人魂飞魄散。不光人与人拼死厮杀,战马之间也在格斗,撕咬,踢踏。双方士兵都失控了,只顾乱射乱砍。很多人上一瞬还在斩杀别人,下一瞬已中箭身亡。
安悉延用弯刀去砍突厥军大旗,森冷刀光一闪,掌旗者手指都被砍断了,惨叫声刺破人耳朵。安悉延再一挥手,伴随着“呲呲”飙血声,对方倒在他脚下。
苏禄见了,怒声喝斥:“你这猪狗不如的叛徒,还没死吗?”
安悉延心中不悦,但还是故作轻蔑地笑了,他并不惮与苏禄互砍,可他的龙池马见了苏禄的“灵月”,竟然不敢向前了。
王希烈是这支队伍里,唯一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对他来说,此刻眼前全是一片阴森恐怖又眼花缭乱的森林。铁甲与铁簇、矛尖的撞击声,闪烁不定的兵器光芒,不停喷溅的鲜血,飞迸的脑浆,无不让他头晕目眩。混战中,他被什么兵器狠狠击中后背,“哇”一声在马背上呕吐起来。
一个撞在马下的突厥兵挥刀乱劈,将王希烈也撞下马。他眼前一片黑暗,以为自己瞎了,一伸手立刻摸了一手脑浆。
“冲啊!冲啊!”
突厥骑兵们顺着苏禄长刀所指的方向,去杀裴行俭。
裴行俭与众将失散,亲卫几乎被杀干净,他被挤进很狭窄的敌腹,难以脱逃。
尽管他仍显得镇定而自信,眼前也因为血汗朦胧起来:这里竟然是我的死地吗?
一种不甘的愤怒,仿佛冷火在烧。
突厥人射出的利箭从三十步开外直飞而,裴行俭徒劳地挥着刀格挡,他的马中了几箭,悲鸣不已。
就在他快被射死时,一箭飞来,雪亮寒光耀眼刺目。
这一箭劲力奇大,竟将面前铁簇和箭杆击飞。
裴行俭呆住了。一支箭插入他左肩,他没觉出疼痛,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中箭的。
他抬起眼睛,一片似红似褐的模糊中,他望见一个人影。
那个人离他应该并不远,可不知为什么,灰色天空下,人影小得一只麻雀,灰暗的,如在天边,沉在尘土风烟里,十分邈杳。
裴行俭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党金毗。
他终于有余裕挥刀再战,乱军之中密密麻麻的死尸越堆越高。
党金毗纵马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不断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