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纳伦寺主和张愿儿来到可汗牙帐。
牙帐在一望无际的广阔原野上,若非纳伦寺主带路,别说唐人,就是胡人也难以通过夜行找到它。
就在昨天,可汗还率着游猎队伍祭拜雷霆之神,欢歌狂舞。今天突厥贵族和侍卫们都聚在牙帐外,一个男巫正表演幻术。男巫先旋转狂舞,舞得疯癫迷乱,好似天花乱坠,又突然顿住,一柄锋利的刀子出现在他掌心,不等众人回神,他用刀朝自己肚子上狠狠一戳,刹那血花飞溅,腥咸滚烫的血似直喷上人脸。
张愿儿来到牙帐外,正看见这一幕,吓得直闭眼睛,等他再睁眼,却发现男巫完好无损站在那儿。
张愿儿定了定神。
几天前,裴行俭详细告诉过他,得到袈裟、拆解谜团的一切经过,听得他震惊不已。而此刻他感到,这一切暗地争斗,就像一根辫子编到尽头,等他去系上最后一个钮子。
十姓可汗刚见了米野那的管家,听他秘报李遮匐在金牙山祭拜土门可汗,虽很生气,暂时也不能追究什么。
张愿儿脸上又黑又黄,全是干涸血痕。
可汗发现眼前唐僧浑身都发肿了,胀起的皮肤之下又仿佛是干枯的,根本没有血肉。
张愿儿眼睛也已睁不开了,被挤成两条缝,不知是碰了脏东西还是被风吹得太厉害,里面已经血红了。
可汗要他先包扎伤口,他拒绝了。
张愿儿隔着眼睑上的沙土、血汗凝望可汗,视线迷蒙,闪光与色彩聚成的一团云雾。
可汗不像一个最恐怖的君主,张愿儿感到麻木不仁,像面对着一尊僵死的雕像。他一辈子都没想过,他居然有和突厥可汗面对面的一天。当初玄奘法师见突厥可汗时,也是如此情形吗?他觉得自己将要在突厥君主面前表演的,也是一种幻术。
他一张嘴,脸上崩裂流血,导致字句不清:“我是雪山下王的使者,有整个西域最紧要的军事机密,必须禀告可汗。”
可敦问纳伦寺主:“雪山下王已死,这人不是唐人奸细吗?你为何将他带来?”
纳伦寺主说:“他知道袈裟的秘密,是雪山下王托付的披袈者。”
可汗问默啜:“是吗?”
默啜仔细看了看,点头说:“不错,细节都能对上。”
可汗指着被熏黑的袈裟一角,问:“这是怎么回事?”
“玄觉寺起火,烧到雪山下王身上,就是在那天,他将袈裟托付给我。”
说辞听不出破绽,可汗有些急躁了,问:“你的消息是什么?”
“三天之内,唐军会从庭州进攻千泉。”
牙帐之内先是寂静了一瞬,接着一片轰然,好似被捅了的蜂窝。有贵族觉得太过荒唐,忍不住发笑;有附离觉得冒犯了可汗,大声咒骂。
可汗瞥了一眼默啜,扭头问:“很多人说,王方翼受了伤不能出行,裴行俭已经离开西域了。是谁在指挥唐军?”
“王方翼的确受了伤,但裴行俭根本没有离开西域,他得到武皇后密旨,内容不是召他回去,而是要他攻打牙帐。假装离开不过是障眼法,这次战事会由他本人亲自指挥。”
可汗想要驳斥,却没有开口。
这话明确、详细,有理有据,听起来真不像是空穴来风。
可汗又转向纳伦寺主:“刚才你明明说,裴行俭进入铁门关又离开,是铁门关的线人亲眼所见,绝不会错。”
纳伦寺主还未回答,张愿儿抢先一步说:“这两个消息,真的互相抵触吗?裴行俭过了铁门关之后,根本没有经西州回长安,而是北上庭州,在那里等待四镇、三州的兵员到齐。诸位如果不相信,我且问三件事:第一,庭州有没有作战争准备,是从何时开始?第二,究竟有没有人真的见过那道圣旨,还是所有人听到的,都不过是裴行俭的一面之词?第三,安西兵原本被派去修堤,为什么突然被召回龟兹?不是为了立刻开战,还能为什么?我还有一件信物,可汗一见便知。”
他掏出系在衣服里的一枚戒指。
可汗和可敦大吃一惊,他们万万想不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苏禄的宝石戒指!
中央硕大的绿宝石盛放光芒,幽幽莹莹。
“你从哪里得来?”
这枚戒指正是裴行俭交给张愿儿,要他用来取信于可汗。它曾是龟兹国国宝,龟兹那个突厥族王后将它穿在一条链子上,系于体弱多病的幼子脖颈。龟兹被灭国后,雪山下王将它献给了苏禄。
苏禄派哥利去安西大都护府时,特意将戒指给他以作凭信。裴行俭抓住哥利,便得到了戒指,也算一个意外收获。
“哥利一直在追踪安西兵行迹,先在拔换城,后来在安西大都护府。他被唐人监视,探知消息也无法脱身,才把这最重大的机密告诉我。可汗一定也知道,如今唐境之内,只有他的消息是最真实确切的。”
默啜点头:“这没错。”
见可汗还在犹豫,张愿儿大喊:“如果我真是奸细,何必送来这种消息?可汗知道唐兵要打来了,就会召集军队、有所防备,这对唐人有什么好处呢?”
可敦低语:“不必急着召集军队,应该先派人去碎叶和双林,探听清楚消息。”
她想叫康窣利和米野那的管家一起去。
“可汗明鉴!”张愿儿大叫,“我冒性命危险,拼死将消息送来千里之遥的千泉,是为了完成雪山下王的遗愿,更为了可汗能战胜唐军!可汗等待碎叶消息,至少需要五天!万一裴行俭倍道而来,岂不是被杀得措手不及?提前将军队集结到牙帐,这有什么坏处呢?”
十姓可汗此时也拿定了主意,既要探听消息,又要纠集军队。可汗下令,先召集处木昆部落诸将领,以及南面、北面的一万名骑兵。
他还派康窣利去把消息传递到碎叶,顺便看看那边情况。
可汗的狼牙附离把酒肉往张愿儿鼻子下端。张愿儿双手合十,口念佛号,饥肠辘辘,也不肯朝荤腥之物望一眼。
可汗与纳伦寺主都觉得,若张愿儿提出要走、显露不安,就说明他是唐人奸细。可张愿儿只说他要睡觉。
他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一直在路上奔跑,由于不沾荤腥,也没怎么吃喝。
张愿儿离开牙帐,背后全是冷汗,似乎精神振奋。可等他躺进柔暖的毡毯里,黑暗立刻笼罩了他,就连恐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瞬间进入了梦乡。
千泉四面都是绝佳牧场,南面的雪山之下,是西域最丰美的草原,处木昆部落有八千精兵聚集在这里,由科罗统领。
这天下午,可汗的命令传到了科罗那里
这一天,细雨落在碎叶城中。
飒飒晨风带来片刻凉爽,米野那的裙裾飘拂在风里。
她站在高处,将整个城市尽收眼底。
碎叶城由宫城、子城、罗城三部分组成。宫城很小,在碎叶西侧,四角有四座塔楼,米野那此刻正站立在宫城内唯一的圆形角楼之上。
子城包裹宫城,建于丘岗之上,是全城要害部位,十字相交的两条大道将子城划分为四个部分,有市场和住宅。车薄、李遮匐、歌楞各有三百突厥兵在子城内。
罗城位于子城东面,面积是子城三倍,有城墙环绕,但不太坚固,有三千居民,五百驻兵。城郊被称之为关厢,有两千居民。关厢的南、西、北三面都被破败的缭墙环绕,东侧则有两条壕沟,直通碎叶川。壕沟约有两丈深,难以逾越。
宫城距离子城南面的两座城门很近,几位突厥首领都从这里出入。
近日,李遮匐、车薄、歌楞三个突厥首领,每天都在宫城内商议天山北道的战略防御。
米野那听他们一本正经争论不休,心里觉得颇好笑。
三个大首领之所以如此严肃认真地讨论,是因为他们都觉得,唐军不管是不是裴行俭统帅,都很可能会经过庭州,从天山北道杀向碎叶、千泉。
裴行俭在庭州的安排,的确是在做非常完整的战争预备。无论什么探子看了,都会觉得庭州征兵、征粮是大战在即。不光李遮匐和歌楞的耳目会这样报告,双河那座小庙也会送出同样的消息给可汗。所以,突厥人全都被骗,是理所应当。
这使米野那更深地理解了一点:做戏就要做全套,可千万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