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裴行俭自己率领右军渡河,吕休璟骑马走在他身侧,发现不过片刻功夫,水位已经比刚才略高了一些。河水冰冷刺骨,河底平缓,最深处刚过马膝盖,可以趟过去。
轮到王方翼过河时,裴行俭已经开始忧虑了。
所幸何藏空又在前方找到一处渡口,一边遣人报信,一边率先渡河,很快两千人的队伍趟水过河,也到了对岸安全之处。
张天山的队伍跟了上去,他觉得速度太慢,忍不住催促,结果反而使士兵们在河里摔倒践踏起来。
激流声越来越响,后方的人马也找到一个渡口,高韦德的人马已经过河,洪嵩、赵元玖的队伍被堵在了最后。
浪涛越来越大,裴行俭发现还有两千余人在对岸。他要吕休璟拿起青色旗帜,等水位再高就开始挥舞,意思是命令剩下的人止住脚步,等急流过了再想办法,到时候要么游过河,要么搭建筏子。
对岸的唐兵已经开始惊慌失措,马匹也受了惊,不敢下水,被强行拖拽,连人带马都翻在水里。有人磕在尖石上,血沫滚在浊流中,惊恐呼叫响彻四方,巨响越来越震耳欲聋。快到岸边的人连滚带爬,都被拖上岸,以免再被水卷走。
还剩最后五百人,吕休璟已经举起青旗。
然而,突然,有一个火长发一声喊,发疯似的向河水冲过去。
上百唐兵跟在后面,拼了命也想冲到对岸,瞬间滚过的洪水将队尾的几十个人卷走了,轰隆隆的水响湮灭一切。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些人头从水里冒出来,唐兵们惊骇万分地看着滚滚灰浪中奋力游泳漂流的幸存者,急忙上前救援。血水染红两岸,尸体漂泊在洪流中。
两边一清点,发现有四十多个唐兵不知去向。
洪嵩和赵元玖在商议,剩下四百人要如何过河。已经顺利渡河的唐兵们焦急地谈论失踪者和死者,高韦德说:“那小子战场上很机灵,可惜。”
吕休璟暗想:这人一向眼高于顶,还会留意什么小卒?
“你们在说谁?是那个叫王希烈的吗?”
党金毗这一问,众人七嘴八舌起来,原来,这个小兵是刚入伍的新兵,勤快老实,大家都挺喜欢他。
党金毗牵过黑马,张玄澜拦住他:“你要去哪儿?不准乱跑!”
“河水卷走了几十个人,我能把他们救回来。”
党金毗没有半分开玩笑、说大话的意思,张玄澜觉得他疯了。
“马上就天黑了,你到哪里去找人?”
“我能在夜里看见东西。”
这话倒是不假,张玄澜立刻想起了他两次行刺裴行俭的情形,确实都在夜晚,裴行俭还开玩笑说党金毗也有突厥人的狼眼。张玄澜坚决不同意,最后两人闹到了裴行俭跟前。
裴行俭听完原委,对党金毗说:“你去吧。明天早晨,太阳到那座山头时,我们就会开拔,无论找没找到人,你务必在此之前赶回来,我们行军不会等你。”
党金毗点点头,裴行俭命令给他十匹马,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
这天夜里没有再下雨,但是地面和空气非常潮湿,让人浑身湿痒,仿佛细小虫子四处爬着,裹着毡毯还是阴冷冷的。
到第二天天明,洪嵩和赵元玖费尽周折,也都带人过河了。
快上路时,裴行俭没有问起搜救的事,但显得心神不宁。吕休璟见状,主动告诉他:“他们还没有回来。”
裴行俭微微点头,直到开拔前,依然不见党金毗音讯。
他上了马,低叹了一声。
党金毗去救人的事昨晚就在军营中传开了,唐兵们议论纷纷,有人觉得这是英雄之举,也有人觉得太过冒失。此时,听说少年还没回来,众人竟都十分失望,曹波提甚至说,不如再等片刻。裴行俭当即拒绝,催促上路。
黑色盘龙蜿蜒向前,右虞候军已经先走出一里。
突然,有个声音大喊:“看啊!看啊!”
这叫声惊动了后方,顷刻间,全军都在倾听,他们听见了越来越响的欢呼,一片诧异和惊怪的赞叹传遍各处。已经准备出发的队伍全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朝西南面张望。
树林后有人转出来,有人喜不自胜地开始数数目。
十匹马上都驮了人,全是穿黑衣的唐兵,有的马上甚至驮着两个人。
走在最后的少年骑了黑马,正是党金毗。
有的士兵晕厥着,还有的一脸血污,但军医上去检查之后,发现他们竟然都还活着。
这消息犹如炸雷,唐军像是已经获胜般疯狂欢呼,将红抹额扯下来甩。
党金毗总共救回十六个人,看来整夜他都在野外搜索。
这十六个士兵被冲往下游,有的受了轻伤,有的受了重伤,甚至还有人被狼咬过,只有和党金毗同乘黑马的小兵王希烈,被激流冲卷,居然什么伤也没有。党金毗找到他时,他正完好无损躺在一片沙地上,还帮忙搜救了其他人。众人都夸他是个福星,他激动得脸都红了。
裴行俭听说之后颇为高兴,认为这是个吉兆。
党金毗累极了,唐军开拔之后,他干脆趴在马背上,不一会儿,居然鼻息均匀、沉沉睡着了。他的黑马乖巧平稳地走着,如同刻意避免颠簸,打搅了主人睡觉。过了好久,党金毗还是双手搂着马脖子,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高韦德原本对这“小孩子”有几分轻视,此刻见他竟能趴在马上睡觉,倒真佩服起来了。
党金毗睡了两个时辰,终于醒过来了,赵元玖给他几个新鲜果子,要他充饥。
党金毗将每个果子都咬了两口,剩下的全喂给他的黑马。
黑马嚼着果子,吃得汁水淋漓,十分欢畅,步子都迈得更快了。
王希烈被编在赵元玖军中,高韦德特意向赵元玖索要他,赵元玖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小兵,问他要去干什么。
“我运气一向很坏,借一个福星,说不定能转一转运。”
赵元玖对高韦德的骑射之术颇为钦佩,听关中兵说,高韦德年方二十就声名鹊起,甚至有军中前辈说他“不逊色于薛仁贵”。赵元玖暗地里觉得诧异,此人在辽东、青海都打过仗,照理说十多年来机会不少,说自己运气坏,是自觉时运不济,未有过人功勋吗?
人是拗不过天命的。若是一个人想做顺天应运的事,那怎么能阻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