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谁是可汗,暂且不论。不过,我可以先替夫人处置家事、夺回产业,以夫人的身份地位,理应掌握康、米两姓所有土地、财产,随意处置任何族人。我从不亏待盟友,届时也必定令夫人满意。”裴行俭望着她,说:“我最后还有一句话,想要对夫人说。”
米野那知道这是要说极要紧的话了,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有些人朝三暮四,喜欢出尔反尔,以为不停地改换门庭、几边渔利,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可是仔细想来,真的如此吗?如果能择一个贤主,忠贞以事,岂非更稳妥,也更易取功勋?中原人历来推崇弃暗投明的君子,却鄙视反复背叛的小人。夫人仔细思之,一定能明白哪种做法才更有利。”
米野那还没有答话,裴行俭便先站起来,命令将康窣利放出来,又叫米野那离开。
接着,西州都督府下令,康、米两姓都被驱逐出境,裴行俭命令他们即刻返回碎叶以西,不准停留。
几姓胡人听说此事都颇惊讶,以为他们是卷进了玄觉寺纵火一事。
裴行俭说:“米野那轻狂自大,简直是个疯子。我让她快滚!”
曹波提悄悄问吕休璟,米野那又做了什么冒犯吏部的事。
吕休璟摇手,示意他不要问了。
裴行俭命吕休璟将党九记入军籍,以功论为队副,可是写名字时吕休璟迟疑起来了,“党九”这个名字记上去不是很奇怪吗?
党九还在一旁玩那顶鳄鱼帽子。
裴行俭心里一动,对党九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党金毗吧。”
“党金毗?”
给这么个凶物起个佛教名字,真是异想天开。党九一脸“这是什么东西”的迷茫神情,张玄澜推了他一下,他才直愣愣地说:“谢吏部。”
他隐约知道此举意义重大,但也没有半分喜色。
裴行俭想:要有名声,当然是先要有响亮的名号,这名字不是很不错吗?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张玄澜都在拷问浮迦潘等人。
浮迦潘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不肯招供。
裴行俭对张玄澜说:“李洵为雪山下王做事,是因为贪婪爱财,甘为钱死。而浮迦潘则不同,他一定是因为崇信佛法,仰慕高僧。你告诉他,玄觉寺已经被烧毁了一片,如果他不肯揭发,我就再放一把火,从佛殿到藏经阁,将整座宝寺全部夷为平地。”
又过了一会儿,张玄澜来禀报,浮迦潘说,水陆法会之前几天,李洵曾秘密安排一个胡商单独见过寺主鸠罗耶识。这胡商是石象先的部下,被人尊称“萨宝”,就是他给玄觉寺送天竺油料的。
裴行俭召见石象先。
石象先思索了一下才想起:“啊,此人叫石阿鼠,是在龟兹办事的,昨天就离开西州了。”
裴行俭下令在各州通缉此人。
默啜与米野那一样,这天也在酒肆高处观望,发现起火惊喜不已,等看到鸠罗耶识当场暴死,这才着慌了。之后,他又听说裴行俭囚禁康窣利,斥退米野那,不由惊惧起来,觉得大事不妙,开始想要逃出西州城了。
可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逃跑,吕休璟和颜悦色地跑来找他了。
“吏部后天要去打猎,想邀尊使同行,不知尊使愿不愿意赏脸呢?”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默啜早就猜到,裴行俭一定在借打猎训练军队,如果能有机会亲眼观看唐军如今军容,那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立刻把想要逃跑的念头抛掷脑后,告诉吕休璟,能陪裴吏部打猎十分荣幸。然后他把近日见闻写成一封密信,赶着去交给康窣利,要他呈给可汗。
这天傍晚,裴行俭还召见了曹波提。
曹波提似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问:“过几天吏部打猎,可是要去焉耆?”
“听说你在那里有大片田地,还建有猎园?”
“我的庄园就在焉耆城西南边,十分僻静雅致。我虽不算西域最富有的商人,不过既蒙吏部不嫌弃鄙陋,就请移步去坐一坐。我知道吏部出门猎鹿,其意却并不在鹿呢。”
“曹波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吏部已经秘密见过拔汗他们三人,还要他们对着斗战神起誓效忠。现在召见我,不也是为了一样的事吗?”
这话倒叫裴行俭有几分诧异:“那你意下如何呢?”
曹波提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如今大唐与突厥势成水火,必须选一方效力,我当然要选大唐。”
“那你可愿听我号令?”
曹波提沉沉点头,说:“我愿为吏部驱驰,有三点原因。第一,吏部的所有部下,上至将军,下至走卒,都愿为吏部效死力。吏部一句赞赏、斥责,这些人都能奉若纶音。虽然我十分愚钝,不明白何以如此,但事实如此。能激励人心者,必能取得胜利。第二,吏部沉着坚毅、智计过人,在我看来,是个天生的赢家。无论比赛马球,还是捉拿反贼,都能快疾应对,算无遗策。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试问谁不想跟赢家站在一起呢?第三,无论何屈霜、石象先,还是拔汗,站在吏部一边无非都是为了生意。然而我和他们不同。我主动选择站在吏部一边,不为钱财,而是认定大唐才是西域的主宰。大唐有无数俊杰与志士为国征战,有韬略,不畏死,即便一时为西突厥或者吐蕃所压制,但长远来看,能真正占上风的必然还是大唐。”
这三点既是吹拍,又颇直率,难怪他给突厥人当奴隶,都能深获信赖。
裴行俭问:“你说大唐才是西域的主宰,那如果我要你的三个儿子都加入唐军,随我征战,你可愿意?”
“吏部怎么知道我有三个儿子?”
曹波提有两个十分出色的儿子,时常对着旁人引以为傲。但是,他还有一个外室生的小儿子,一直养在龟兹拔换城,很少有人知晓。裴行俭把这件事调查这么清楚,是想把自己所有儿子全部扣在唐军中当人质吗?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要石象先他们对斗战神起誓的?”
曹波提一讶,两人都笑了起来。
裴行俭说:“大酋长,我要你将儿子们召来,不是对你不放心,而是因为你对我军来说格外重要。当年我想要提拔安悉延的子侄,奈何他儿子、侄儿年纪实在太小,于是我连他的部下都用作参军了。你就不想要你的儿子们在军队里混个出身吗?”
曹波提略作思量,答应将他的儿子们召来军中。于是,裴行俭留他饮宴,向他询问乌息和史顺义这两位大酋长的情况。
“这两个人一个招募了不少突厥人当护卫,另一个有大片牧场就在突厥境内。吏部想要说服他们,恐怕会非常困难。即便他们佯作同意了,也有可能出尔反尔,突然反叛,给唐军带来更大损失,不如将他们撵走。”
细数过来,九姓之中还剩下一家,便是只派了小儿子安盘陀来西州的安悉延。不过此人情况十分特殊,曹波提摸不准他立场究竟怎样,更摸不准他如今与裴行俭关系如何,便对他只字不提。
后来,裴行俭又向曹波提询问焉耆南边的各种情况,直到夜色已深,才放他离开。
这天夜里,裴行俭命令穆春圭带着七个关中兵出西州城,向焉耆方向而去。
穆春圭惴惴不安,此刻揣在他怀里的东西令他忧虑不已。
裴行俭得到雪山下王的袈裟之后,发现袈裟一面是白色的波斯锦,另一面是各种色块拼缀,他立即命人用布片缝制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穆春圭此刻拿着的,就是这件复制品。
裴行俭曾询问张愿儿:“这件袈裟到底有什么含义?”可是,张愿儿也不明所以。
裴行俭想要尽快解开谜团,否则这费尽心机得来的物件,就失去作用了。可是,他也不能到处询问,因为只有秘而不宣,袈裟才能保有其价值。
于是,就像刚得到那张九个黑点的手帕时一样,穆春圭只能把所有可能的答案一个个猜一遍。西域的唐军经常用钱币来传递消息、确认身份,这袈裟是通过色块吗?
他仔细数了数,色块总共一百八十八个,颜色总共四十七种。
每一个色块和颜色,分别代表了什么呢?
他骑在马上,头脑中全是花纹变幻,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