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为庶民?
朝堂哗然。
左右传出窃窃私语声。
朝中各个都是人精,尤其熟知盛元帝的那些老臣们,他们没那么轻易被墨玖安骗到。
他们知道,就凭墨玖安这一句话,他们瞬间输了一半。
苏樾在盛元帝心里就是一根永远无法拔出的刺。
苏樾的女儿墨玖安穿着苏樾的衣裳步入前朝,在文武百官面前自请发配南疆。
而南疆恰恰就是当年苏樾逃至的地方。
这些因素整合在一起,能完美激起盛元帝的不安。
谢衍本就想把墨玖安赶出京都,他可以算计,他甚至可以逼君,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贬为庶民发配南疆这件事,偏偏就不能由墨玖安自己主动要求。
由她主动提,整个局势都会发生转变。
想及此,谢衍的脸瞬间阴沉了下去,凝眉观察盛元帝的反应。
果然,盛元帝已然动容,眉宇间皆是忐忑。
“玖安,你说什么?”
墨玖安又重复了一次。
“公主......”
墨玖安左侧三步之外是肃立的容北书,他呢喃轻唤,神情茫然。
墨玖安这才直起身,望着正北高位处,道:“父皇,儿臣想母亲了”
而这一句,便是谢衍最不想听到的东西。
当年谢衍所追随的盛元帝年轻气盛,雄才伟略,可过去这么些年,谢衍愈发觉得盛元帝变了,变得优柔寡断,妇人之人。
苏樾都死了快十年了,身为一国之君还能被这个女人牵系,简直不像话。
墨玖安一招“动之以情”,瞬间打乱了谢衍他们这几日来的所有努力。
盛元帝不可能把她贬为庶民,也不可能发配南疆,尤其当她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时,盛元帝就更对不可能放墨玖安离开了。
因为墨玖安的离开,会让盛元帝想起当年苏樾的离开。
谢衍打算先下手为强,赶紧撺掇众臣顺着墨玖安的提议,逼盛元帝同意将她贬为庶民。
然而谢衍刚一开口,不料被盛元帝一声冷呵打断。
“陛下,既然公主已认罪……”
“来人!带公主下去!”
君王一声命令,禁军齐步跑进,站在墨玖安两侧待命。
墨玖安看了看左右,刚想再说些什么,“父皇”
“退下!”
只见盛元帝眉目沉凝,命令的声音格外冷硬。
墨玖安只好先退下。
离开前,她与容北书四目相对,无声的对视中,她已经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了。
墨玖安离开后,朝中又热闹了起来。
墨玖安自愿受罚,他们不想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陛下!”,谢衍直接不装了,拿出了国之重臣该有的威势,“纵使冯关仁有罪,自有国法将其治罪,岂容他人随意裁决!?玖安公主罔顾法度,私自行刑,在众目睽睽之下残忍射杀朝廷命官足足十三人,此举惨无人道,乃天理难容!若不严惩,何以正纲纪?此风若长,国将不国!到时百官心寒,陛下该当如何!?”
谢衍这段话说完,朝中鸦雀无声。
连东宫太子都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无人敢贸然附和谢衍,都在安静地等待盛元帝的反应。
可他们等来的不是盛元帝,而是队伍最前头,一品侯爷肃冷低沉的声音:“陛下乃千古明君,史书工笔,后世评说,皆在陛下一念之间。若纵容公主如此行径,他日史册之上,恐难免留下‘纵亲乱法’之名”
谢衍背脊笔直,缓缓拱手,直挺挺地作揖,“臣,不忍见陛下圣名蒙尘,故冒死进言,望陛下三思!”
这下,谢衍身后的那群党羽接受到了明显的信号,一个个出列下跪叩首,齐声逼君:“望陛下三思!”
这一招,谢衍早在二十年前使过一次。
那时,盛元帝也被感情蒙蔽双眼,不顾朝臣的反对非要废后,是谢衍挑唆众臣,以死相逼,才保住谢氏的后位。
二十年后,苏樾的女儿使出同样的招数,试图用父女亲情裹挟,那么谢衍也可以再次怂恿百官,以死相逼。
墨玖安想动之以情,那么谢衍也可以用帝王身后名回击。
因为谢衍知道,身居权利顶端之人,其所惧,非敌人之刀剑,而是历史的审判。
权力顶端的人也许不怕冤魂索命,不怕骨肉相残,不怕变成孤家寡人,但一定会怕后人的评价。
史书,就是悬在帝王头顶的一把利剑。
这一次,谢衍非常有信心。
二十年前他能逼走苏樾,那么这一次,他照样可以用后世之评,高高架着盛元帝。
朝中有五成官员出列叩首,剩余五成就是墨玖安这一年来培养和拉拢的势力。
这几日来,他们全力反击,与敌对阵营争论不休。
然而此刻,他们正揣摩着盛元帝的心思,不着急应对。
毕竟他们的公主都亲自要求下南疆了,他们需要先观察观察。
殿内安静了许久。
跪地的官员迟迟不抬头,仿佛只要盛元帝不同意,他们就不打算起身一般。
终于,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从他们的正前方传来,一步步走下丹陛。
他们蜷缩着身躯躲在谢衍身后,竖起耳朵留意一切声响。
即使龙颜大怒,也有一品侯爷挡着,他们并不担心。
果然,那个脚步声在谢衍身前停下。
朝中有一半大臣趴伏着,另一半随着盛元帝靠近,拱手弯腰以示恭敬。
而谢衍,只是微微低了低头,紧接着就抬眸直视。
盛元帝似乎并没有对谢衍的举动感到冒犯,雄浑的语气渐缓,却字字如刀:“谢衍,你就这么笃定,朕不敢当一个昏君?”
帝王口中轻飘飘的“昏君”二字,让在场的众人瞬间背脊发凉,心里发怵。
谢衍也一样。
他硬生生没有躲避视线,听盛元帝继续说:“当昏君的代价,朕承受得起”
盛元帝说着,又向谢衍逼近了一步,放低音量一字一句道:“你们承受不起”
盛元帝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气场,只要靠近一点,就让人不由自主地心颤。
“身后名?”,盛元帝低低笑起来,转而走向那群趴伏在地的官员,“朕这一生的功绩,还不足以抵消区区‘纵亲乱法’之名?”
盛元帝停住脚步,目光虚落远方,“二十年前,朕做过一次圣人,二十年后,朕不想再做圣人了”
他的视线扫过那群蜷缩着的身影,淡淡道:“各位爱卿,好好思量”
盛元帝不再与他们废话,散朝离开,直奔墨玖安的寝宫。
他问女儿缘由,可女儿含糊其辞,怎么也不肯告诉他。
盛元帝能隐隐猜到,墨玖安突然想下南疆,必定与党争有关。
盛元帝不想同意,一者,不想让女儿离开,二者,不想让女儿再胡作非为。
她想做皇帝这件事荒唐到,连盛元帝的宠爱与愧疚都不足以无条件支持她。
可是盛元帝忘了,她的女儿有多么固执。
“若朕不答应呢!?”
盛元帝方才在百官面前都未曾这般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