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乌氏家事没错,可乌靖萧是因为墨玖安才受罚的,墨玖安偏就要“多管闲事”。
“你们乌氏,忠义二字刻进了你们血液里,也正因此,你们这一生都在战战兢兢,镇北侯这个爵位,困住了你们百年,你们生怕牵扯进党争,生怕走错一步,生怕被皇帝忌惮”
墨玖安悠悠慢步,不急不慢道:“你们躲的够久的了,正所谓怀璧其罪,手握二十万铁骑,还想着置身事外?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乌老夫人年纪大了,很多事,您已经操心不明白了,而镇北侯乌昊风那边,本宫会亲自解释,不劳老夫人费心,再者,该向父皇交代的人是本宫,不是乌靖萧,更不是你们乌氏,乌老夫人不必演负荆请罪的戏码了”
墨玖安趁乌老夫人发愣之际,朝柳茵眼神示意,柳茵立马扶着乌靖萧逃离了祠堂。
墨玖安请了大夫为乌靖萧疗伤,等大夫出来,墨玖安才和沐辞一起迈入乌靖萧的寝屋。
乌靖萧趴在床上,他的妻子柳茵则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
见公主进来,柳茵本想屈膝行礼,却被墨玖安一个手势阻止下来。
“不必”
说罢,墨玖安的目光重新落在乌靖萧身上,“大夫说只是皮肉伤,乌老夫人还是不舍得下狠手,若本宫没来,你应该也无大碍”
乌靖萧唇色泛白,艰难地抬起眼皮望向远处的墨玖安:“祠堂里的那几个下人,我会解决,绝不会让他们说漏嘴”
墨玖安却微微一笑,平淡道:“不必,本宫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时机已到,京都也该热闹热闹了”
闻言,乌靖萧倏尔有股不祥的预感。
他的嗓音依旧虚弱嘶哑,语速却因担忧而加快了些:“公主想做什么?”
一旁的柳茵看着自己的夫君为公主焦急,柳茵的心口如细针刺,好不是滋味。
柳茵不愿待在这里,朝墨玖安欠身行礼后刚迈出一步,却又被墨玖安阻止了下来。
“嫂嫂请留下”
当朝公主的这一声嫂嫂,让柳茵愣了一瞬。
不等柳茵从这崭新的称呼所蕴含的意思中回过神,便听墨玖安继续说道:“他是你的夫君,你的命运被他牵系,本宫与他所谋之事,你有权利知道”
柳茵重新坐了下来,视线像是被墨玖安勾住,就那般呆愣地仰望着她。
“乌靖萧曾救过我的命,就像墨粼,墨翊和静淑一样,也曾是我的亲人,可是后来...”
说及此,墨玖安默了几息,眼底的自嘲转瞬即逝。
等她再抬眸时,又换回了那肃穆从容的姿态。
“后来,就像墨粼,墨翊和静淑一样,远离我。我与乌侍郎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逾矩之举,还请嫂嫂莫要误会”
柳茵紧张地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没,没有误会...”
柳茵的这一句底气不足,墨玖安看得出来,却也没有戳穿。
墨玖安转而看向乌靖萧,继续攻略他:“父皇知道我想干什么”
闻言,乌靖萧微微一诧,还没消化好这个信息,便听墨玖安继续说:“朝贡那一日,我煽动众兵,被众臣围剿,你应该记得父皇的反应,他默许。从始至终,我的每一个举动,走的每一步,父皇都默许”
墨玖安盯着乌靖萧的眼睛,诚恳道:“父皇默许,你便可无错。揭发何烨,查抄何府,彻底夺回兵权,这些对父皇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不会忌惮你们乌氏,因为他知道,是我威胁的你,而你,也无需自责,因为从始至终,都是我在逼你”
墨玖安慢条斯理地把话说完,让乌氏夫妇听得一愣一愣的。
墨玖安给足了他们缓冲的时间,再说:“镇北侯那边,我也会如实说,乌侍郎不必害怕自己无法交代,我会替你交代。而父皇那边...”
墨玖安浅浅一笑,笃定道:“他无法阻止我争,即使哪天我当街弑杀朝臣,我也绝不会死,天时地利皆在我,民心嘛,也快了”
“今日,我与你说这么多,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告诉你,你没有选错,你没有对不起你的家族,更没有对不起我。四年前,甚至一年前我都会希望,至少大哥哥应该相信我能做到”
说及此,墨玖安笑容里多出几分释然,眉眼间却暗藏着不容违逆的威严。
“但现在,我不需要你相信我了,我相信我自己,而你,只需低头服从”
墨玖安说了很多,皆为攻心之计,在离开之前,她停住脚步,微微偏头睨向身后的乌靖萧。
“何烨之事,乌侍郎完成的很好,接下来的几日,你且好好养伤,可千万别留下病根,毕竟,本宫还需乌侍郎为本宫分忧解愁”
乌氏夫妇望着墨玖安消失的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柳茵的心情十分复杂,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默默给乌靖萧检查伤口,按照大夫的指示二次上药后,帮乌靖萧包扎好,穿好了寝衣。
乌靖萧趴在床上,轻轻说了声:“多谢”
这种听似感恩却见外的“多谢”,柳茵听过很多次。
他们二人仿佛不是夫妻,而是书院里同住的舍友,他们的日常生活沉默而寡淡,连他们的夜晚,都像是乌靖萧只是在履行作为丈夫的责任。
柳茵清楚地记得,去年,玖安公主被传出强抢朝廷命官的那一晚,乌靖萧喝醉了酒。
而那一次,柳茵眼里那个儒雅克制的丈夫异常野蛮,欲望攀升时,他咬着柳茵的肩颈,迷迷糊糊地唤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那个名字犹如一根带毒的刺,深深插在柳茵心口,让她遭受了痛,甚至毒害了她的灵魂。
柳茵从未这般恨过一个陌生女人。
直到秋猎那一次,柳茵见到自己的丈夫怀里抱着当朝公主,他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慌张,她多年的疑惑得解。
柳茵妒忌过,也怨恨过,今日真正了解到墨玖安后,柳茵心中郁结的对墨玖安的愤懑,渐渐化作失望。
对她夫君的失望。
若是以往,柳茵听到乌靖萧感谢,便会强调自己不是外人,是他的妻子。
而今日,柳茵却默默放下药盘,在床前的小椅上坐下来,然后,平静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千羽...”
果然,就这简单的两个字,引得她夫君猛然抬头,满目震惊。
柳茵从他的反应中得出了肯定的答案,自嘲地笑出了声,“应该是公主的闺名吧”
在乌靖萧不解的目光下,柳茵自顾自地说:“你可知,你做梦叫的都是这个名字?”
乌靖萧有些不敢看柳茵的眼睛,羞愧似得低下了头,痛苦地闭上了眼。
“你用责任二字搪塞了我多年,你不只折磨了你自己”
柳茵妥妥是大户人家深闺里养出来的姑娘,声音软糯糯的,肤白貌美,若只看外表和性格,她和墨玖安是两个极端。
而她这柔柔弱弱的外表下是什么样的灵魂,乌靖萧与她成婚四年,却不曾了解过。
“我从未负你”,乌靖萧气息微弱,只能轻声且缓慢地说:“我向你保证过绝不纳妾,与你成亲后,也未曾有过逾矩之举”
说及此,乌靖萧似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与你成婚前,我与公主也是清清白白”
最后一句,听似是对柳茵的解释,可柳茵心知肚明,那是乌靖萧不想辱没公主的名声。
“我从未干涉过你做任何事,若你想继续经商,也可以,我们父辈定下的婚约,你家道中落,靠自己维持家业,养活胞弟,你很聪慧,有经商的头脑,却也不足以扭转柳家的局势,唯有嫁给我,你才能兴旺门第,你们柳家曾对我乌氏有恩,我姓乌,此恩压在我头上,我绝无怨言,可若让我爱你......”
乌靖萧顿了顿,深深叹息,似是对柳茵的亏欠,又似是对他自己的惋惜:“我做不到,我愿此生敬你重你,与你共赴白头,风雨同舟,这有何不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
第一次听到妻子失控的声音,乌靖萧愣了一瞬,抬眸看去。
只见柳茵峨眉紧蹙,眼底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愤怒和悲恸,当然,也有自嘲。
即使是怒音,依旧细软细软的,乌靖萧不由得想,这样一个女子是如何经商多年,与那些奸诈的商贾平起平坐,从他们手中挣得一杯羹?
不等乌靖萧想明白,便听妻子继续说:“你待我从未有过苛待,冷落,以至于我连一丝嫉妒之心都不敢有,若我吃醋,就是不知好歹,小肚鸡肠”
自他们成婚以来,这是柳茵第一次这般横冲直撞地,表达挤压心底的情绪:“乌靖萧,你不仅束缚了你自己,你还束缚了我,若我当年知晓你心有所属,绝不会嫁给你,若我柳家命数已尽,我柳茵也认了,我就一个弟弟,我养的起”
乌靖萧顿时噎住,深深的愧疚盘踞心头,让他一时开不了口。
许久后,他才呢喃出声:“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道歉”,一滴热泪从柳茵白嫩的脸颊滑落,仿佛是对这四年光阴的总结,“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自己恨错了人,也看错了人,乌靖萧,你懦弱”
闻言,乌靖萧心口一紧,貌合神离的妻子仅凭一句话,精准刺穿了乌靖萧的伪装。
乌靖萧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柳茵,殊不知,柳茵能透过他这双眼睛,看到他埋藏心底的不安。
“四年前,你就希望公主威胁你,对吗?”,柳茵又一次戳穿了他当年的心思,“你不敢冒险,不敢承担后果,更不敢担负乌氏命运,所以你会逃避,心里却期待公主能逼你,以此减轻你的心里负担,对吗?”
柳茵微低下头,低低失笑,“只可惜,四年前,公主并没有那么做”
乌靖萧从未了解过柳茵,因此,他也以为柳茵并不了解自己。
四年夫妻,直至今日,乌靖萧仿佛才看清这个妻子。
在乌靖萧发愣之时,柳茵质问:“后来你娶了我,却依旧忘不掉她,你可曾怨过自己当初的怯懦?”
“我恨过公主,以为她真如民间所传,放浪形骸,荒淫无度,以为她魅惑你,抛弃你,可今日我才发现”,柳茵顿了顿,深望着乌靖萧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是你配不上她”
妻子柳茵的话语犹如一根根冰锥,直击乌靖萧内心最不堪的地方,让他的伪装无所遁形,分崩离析。
乌靖萧虚弱的身躯微微颤栗,胸口堵得慌,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开口反驳一句。
因为,柳茵说的是事实。
春日小雨忽至,淅淅沥沥落在窗沿上,为这瘆人的寂静增添一点声响。
乌靖萧的视线不由得落在窗外,观察到雨势渐猛,他脑海中飘过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墨玖安是否带雨伞,是否已经回到府上。
然而这种想法产生的那一瞬,乌靖萧猛然间陷入片刻的怔懵。
随后,他阵阵嗤笑,那是他对自己的鄙夷。
柳茵说得对,他懦弱。
他总是会想她,担心她,却不曾付诸实践,不曾主动走向她。
他这一生,除了两次救下墨玖安之外,好像没有一次做出过正确的选择。
外人眼里的天之骄子,不用在北塞受苦,做过少年将军,后入兵部为官,这一生都看似顺风顺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生,不曾顺心。
正因他是镇北侯最器重的儿子,才会被留在京城,才会被调离军营,做一个文官。
正因为他姓乌,他无法支持心爱之人,无法随心所欲,无法坚定地选择她。
他这一生都在做“缩头乌龟”,他违背自己的心,压抑自己,他父亲乌昊风的期许压的他喘不过气,他便折磨自己,甚至耽误了身边人。
也许墨玖安也像柳茵一样,看出了他的软弱,于是,她威胁他,将他逼进一个死胡同里,给足他冒险的理由,同时,她将所有责任揽在她自己身上,给足了他安全感。
一直以来封闭自己的乌靖萧,因妻子柳茵的一段话,不得不直面自己的胆小。
接受自己很难,尤其在乌氏这样家教森严的大家族里,想要接受自己的缺点,想要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非常难。
今日是个开始,是乌靖萧慢慢接受自己,并且做出改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