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苏长风结束一日的帮务回房,叶眉还没睡,正在灯下撑着脑袋看书。苏长风扫了一眼,是一本叫《地禹记》的书,此前从潼关药王府所得,描绘西楚和南境洛部的风土人情,叶眉一向爱不释手,读了许多遍。
苏长风解了外衫,走过去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他拿起剪刀挑了挑灯芯,“屋里这么暗,怎的不多点几盏灯?”
叶眉愁眉苦脸合上书:“灯暗算什么,心暗才可怕!”
苏长风见她话里有话,有些奇怪,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细语:“夫人怎么了?好端端的!”
“怎么了?”叶眉反问道,气不打一处来,“风哥,你为何要让秋老先生做卿儿的开蒙老师?你不是说,如今齐宸两国关系微妙,那文松阁又刚把齐国皇族得罪干净,连秋先生在府中养伤的事都要保密,可今日你为何又……”
她止住话头,语气中满满的怨怼,只觉得十分委屈:“文松阁如今被诸国瞩目,秋老先生又那般慧眼如炬,若是卿儿的身世被他洞察了……”
越说越难过,眼中不知觉竟蓄满了泪水。
苏长风少见叶眉如此失态,长长叹了一口气,上前拉着她的手坐下:“眉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卿儿!”
叶眉愣了一下,苏长风掌管苏安帮大小事务,虽不是那般奸滑伶俐之人,可行事素来循规蹈矩,今日晚膳时,听得莹莹和廷夙说起此事,心中着急便未深想,现在看来,他定是有自己的思量。
“风哥,可是出了什么事?”她一脸担忧。
“昨日接到了太后的密信!”苏长风想了想,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妻子是他在这世上最值得信赖之人,若是对她都不能说实话,那就是辜负了她的一番真情,“说宛太妃病重,十分思念故土,想召一位晚辈入宫侍疾,以解她相思之苦!”
叶眉心中一紧:“宛儿对家中晚辈一向疼爱,怎么可能会提这种要求,必然是王上和太后的主意!去了宫里,面上是太妃娘家人,备受礼遇,可谁不知道是人质要挟!”她看了看苏长风的神色,心中咯噔一声,试探地问,“可说了要谁去?”
苏长风扫了她一眼,低低地说:“自然是卿儿!”
明知是这样,可叶眉依旧大惊失色:“万万不可!卿儿那样貌……若是入了宫,哪里还瞒得住!宛儿知晓内情,必不会说什么,可王上如今也大了,若是日后他起了疑心,或是王公大臣们有意追究,那后果不堪设想!风哥,万不可让卿儿入宫!”
“我自然知道!此正是我要卿儿拜秋老先生为师的缘由!”
见叶眉有些不解,便解释道:“秋老先生的名声,向来被各国君主推崇,就算想招揽他,但若他不愿,也不会强求。之前他虽说得罪了林氏皇族,可为了彰显自己求才若渴的胸襟,齐国必然不会为难,相反会更加礼重他和文松阁!何况,天下文人皆知,秋老先生闲云野鹤一般,喜欢四处游历。待他离开时,我便将卿儿托付给他,带着出去避避风头。若是太后追问,就说秋老先生对这孩子实在欢喜得紧,带在身边长长见识!”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一直让卿儿跟在老先生身边!”
“如今齐宸两国联姻在即,待宁远郡主嫁过去,齐国便会派驻军守卫边境,届时,我苏安帮自会请辞,找一个清净之地远遁江湖,再不过问朝堂之事!若卿儿能得先生青眼,留在身边,哪怕一辈子做个隐姓埋名的女弟子,也好过被卷入朝堂争斗中!”
叶眉深以为然。
“可是……文松阁向来不收女弟子,卿儿性子这般跳脱,怕是给先生添麻烦!”
“正因如此,才需好好磨练!先生既然已经答应,必不会轻易反悔!这几日你且好生看着她,切莫让先生厌弃!等先生伤好了,便随他一同去文松阁!”
“可她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我,自小锦衣玉食,我捧在手心里疼爱。文松阁虽是天下闻名的学府,可山间偏僻,日子清苦。她这般娇滴滴的女儿家,哪里能受的住!”叶眉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既是跟着老先生出去游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卿儿她万一生病了怎么办?万一路上遇到歹人怎么办?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她又不会武功……”
苏长风见妻子越说越伤心,不免头疼起来:“夫人,你就放心吧!秋老先生的名声响,一路通关只要亮出名碟,无人敢对他不敬!若你实在不放心,我派白芷跟着可好!”
“可卿儿是个女孩家!又是你我的女儿!江湖之中,不知多少人盯着咱们,若被他们知晓卿儿独自在江湖行走,难道不会借机寻仇吗?”
“这也容易!就让卿儿扮做男儿身,换个名字便可!反正江湖之中,见过她样貌的也没几个!如此一来,也不算破了文松阁不收男弟子的规矩!对了,于大厨家不是有个女儿,跟卿儿一般大小,自小当男儿般养着,可惜去年走失了,纸巾杳无音信!就借用一下于她的名头吧!有人来查,也查不到苏家头上!日后若是真有人追究,她也算是秋先生的高徒,别人也会忌惮一二!明日我便与于大厨交代一声!夫人放心!”
叶眉这才稍稍心安,可转念一想,又盯着苏长风:“你连这个都想到了,你是不是早就想把卿儿送走了?”
苏长风叹一口气,将妻子搂入怀中:“这几年王上渐渐长大了,但身边总有小人,挑唆他和太后的关系,想令他们母子反目,好坐收渔翁之利。宛儿自生产后,又接连遭遇几次刺杀,忧思过度,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加之母亲被害离世,她总是过意不去。此次太后特来密信,我瞧着那意思,宛儿怕是命不久矣。”他越说越低,眼圈也渐渐红了。
苏燕宛自小跟在他身后长大,如亲妹妹一般疼爱。可是自她入宫,一家人便再无团聚之时,连母亲过世都不能亲来吊唁,只能在临安王宫,对着家的方向远远磕三个头。
一入宫门深似海。
这些年,太后明里和她亲如姐妹,实则暗中将她软禁,好以此要挟苏安帮,为太后和幼主卖命。
王上年幼,太后主政,朝堂内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母子二人,其他诸国也因宸**力软弱而再三挑衅。
尤其是那谶言流传开后,诸国越发忌惮南宸,每年都有不明来路之人行刺杀之事。
若非苏安帮暗中助力,将宫中守得铁桶一般,又协助各处的守备军巡查军务,恐怕宸国早已朝代更迭。
如今,苏燕宛若是不保,王上将失去苏安帮这个最大的助力。太后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此时让苏长风的女儿入宫,便是下一个人质。
叶眉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翘,忧从心来:“卿儿的命!真苦!”
苏长风心中也十分担忧难过,但为免妻子忧虑,只是抿了抿嘴唇,不发一言。
“只是,咱们这般打算,不知秋先生是否同意,真的收卿儿入阁!”
“我今日瞧着,老先生似是十分喜爱卿儿!她那般古灵精怪,只要不是太过分,必定能讨得先生的欢心!”
苏长风所料不假。
苏挽卿不仅讨得秋老先生的欢心,还惹得他十分不舍。
七日后,苏府来了一位客人。
是秋松明老先生的高徒秋应离,如今世间也是赫赫有名的学问大家。谁知真容竟如此年轻,不过三十岁上下,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用一根白色发带绑的整整齐齐,飘然出尘,温润如玉,一身灰色的对襟长袍,倒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苏挽卿站在秋老先生身后,看着这个年轻男子,客气地向苏长风叶眉行礼致谢,又对诸位弟子谢了一圈,最后才走到秋先生身后,十分恭敬地站着。
他瞥了一眼苏挽卿,挑了挑眉,但未多言,垂手恭立。
“老朽在府中也叨扰多日了!既然他们找到了这里,那老朽明日便启程了!多谢苏帮主和夫人的款待照顾!”
“先生不必客气!能有先生这样的贵客光临寒舍,是苏某的荣幸!客房已经安排好了,老先生和小先生今日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派人一路护送二位回天歧山!”
秋应离本想拒绝,谁知先生却抢先一步:“那就有劳苏帮主费心了!”
一旁的苏挽卿瘪了瘪嘴:“老师,你要走啦!那卿儿日后还能陪你下棋吗?你会不会想卿儿呀!”
她扯着先生的衣袖撒娇,秋老先生哈哈一笑:“自然会啊!老朽想到日后回了文松阁,便要面对一帮比我还迂腐古板的后生,便忍不住头疼!小丫头,还是你好玩!”
“那文松阁肯定无趣的紧!”苏挽卿眨巴眨巴眼睛,得出一个结论。
“文松阁是天下第一书院,藏书无数,更有许多珍贵的乐器、经书,若当真求知若渴,每日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无趣!”秋应离没忍住辩解道。
大概话说的有点急,连老先生都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你跟一个小丫头较劲做甚?她说的不对吗?若不是你们几个整日拘着,为师要偷偷摸摸下山垂钓吗?险些丢了一条老命!若不是遇到了苏帮主夫妇,恐怕这会儿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老先生骂人的时候中气十足,秋应离一脸羞愧,低着头不说话。苏长风帮腔道:“秋老先生的弟子们,想必个个丰神俊秀,但天歧山地势特殊,难免有疏忽,先生就莫要生气了!”他扫了一眼秋应离,叹息道,“说起来,还是读书人可靠,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应离先生风姿卓越,一看便是阅历丰富、饱读诗书之人,不似我几个徒儿,整日里只会舞刀弄棒,连句话都说不明白!尤其是卿儿,**岁的年纪,竟如无知幼童一般,每日除了玩耍,便是捉弄别人!唉,真是惭愧!”
秋老先生眼睛一亮:“苏帮主,非也非也!我瞧着这孩子虽顽皮,却极其聪慧!前几日我临摹一副残局棋谱,她居然看了半日便解开了!老朽可是苦思冥想了大半月!这般天资,若是好好教养,定不会被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