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原西县。
“土豆噢……”
“青……萝卜”
细蒙蒙的雨丝中,雪花正纷纷,空荡荡的街道上,偶尔走过戴着破毡帽的老农,或挽着一筐子土豆,或携着一篮子萝卜,尤自不甘心的在招揽着生意,希望能多卖个仨瓜俩枣,好量油买盐,带回家去熬光景。
这条年代久远的县城石板街,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闹与嘈杂,此时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背阴处未化的残雪,被顺着檐上冰溜子滴下的水,蚀化出一个个小坑,看起来像是岁月留下的刻痕。
虽然时令已接近惊蛰,但风依然是寒冷,黄土高原漫长的冬季仍未有过去,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没有要紧事,人们宁愿足不出户的呆在家里,县城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原西县半山腰县立高中的院坝里,却相反的热闹无比。
午饭铃刚响,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群、一伙伙的男男女女,震天响的敲着碗筷,踏泥带水、叫叫嚷嚷的跑过院坝,跑向总务处所在的南墙根下,领取自己昨天就定下的饭食。
年轻人啊,永远都是这样的充满着活力!
孙少平躲在窑前廊下已经有一阵子了,从中途借口身体不舒服退出课堂,他就呆坐在这里,再也没有动过。
如果有心人细看,就会发现他双眼中没有焦距,看似在看,实际上眼中无物,早就神游物外了。
自午夜梦回,他就这样了。
“不!”
惊叫后浑身大汗的坐起,恍惚着起床,恍惚着吃早饭,恍惚着上课,“老师,俄不舒服……”然后就恍惚着退出课堂。
灿烂的笑容,放松的旅途,轰鸣的卡车,猝不及防的惊呼,翻滚的车厢,飞起的乘客,绝望的呼喊,浑身是血的身体,渐渐失去血色的笑脸……
画面交替着在脑海里闪现,不断的循环着,无休止的重复着。
“少平,其实……这样也好……我……我不用苦熬,你也……不用受累……”
“不……不要,我错了……”
田润叶软在自己怀里,田晓霞仰躺在身边,少平仰首望天,欲哭无泪。
画面就定格在那里,定格在一九七六年六月,车去黄原的路上。
少平醒来后,坐在床板上,充满了无尽的悲伤,无穷的悔恨,继而怒火满胸膛,那个名字在脑海里翻腾,他恨不得立刻起身,把那人碎尸万段。
随后他开始茫然,开始万般的不解,恍惚至今。
脑海里的那些……是梦?
从七五年初离开石圪节来县里上学,撮合润生与郝红梅,撮合大哥与田润叶,参与村里争水,破坏徐爱云的做媒,阻止李志英的家宴,破坏李登云的谋算,打断李向前的腿脚,拿着手续送田润叶去黄原,车上碰到田晓霞,她得意的晃着手续露出灿烂的笑脸……
历时一年半,这些历历在目,仿若亲历的事,会是梦?!
少平怎么也不会相信。
可他又无法解释自己现在的状态,明明白白的,是刚来县里上学的第一个星期,眼前的就是,那场记忆深刻的雨夹雪。
自己本来就是重生,从后世一个农业科研所的学术带头人,带着一个成年人所有的记忆,来到这个世间,连娘胎里的时间算上,如今已近十八年。
有空间,带异能,会异术,可如此的经历,仍无法使他相信,自己脑海里突然多出来的那一年半记忆,会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他甚至有些拿不准,究竟记忆里是梦,还是现在的自己才是处在梦中。
看着值日生面前,按班级排成的十几列纵队;看着黑鸦鸦的人群里,戴着明晃晃手表秀优越感的同学;看着打好了饭菜的人,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少平抚摸着自己那已经被掐得生疼的大腿,这才是现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