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则淡淡地望着我:“而你,等于就此解散了天蝎座?为此可以终止你的负罪感。我相信,你的那个小兄弟,从此会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不会再试图染指毒品交易了。”
说着,他站起来,冲我伸过一只手,满面诚恳地道:“合作愉快,咱们彼此恭喜吧。从此,你成为我的独家风险投资方。很刺激不是吗?也许,什么时候我们还可以联手,再干一票更有趣的。”
1、尾生
书生程继文进京赶考,夜泊瓜州渡口。书童和船家生火煮粥,程继文在船头独立。此时江上大雾,影影绰绰中只能看见旁边停的一条画舫,隐约有女子说话声从上面传来,苏北口音。苏北腔本来不甚动听,在这女子口中却有难以言说的韵味。程继文心中一动。只听她道:“你天天粘着我说故事,也不知人家有多烦。”
一个稍显稚嫩的女孩声音笑答:“枯坐实在没趣儿,不说故事做什么?你也不要讲忠孝节烈的事儿,只把尾生的故事再讲一遍就好了。”
程继文走到临近画舫一边的船舷。但听女子轻轻叹气,说:“从前,有个叫尾生的书生上京赶考,走到瓜州渡口,正巧遇上大雾弥江,只能停船……”
女孩打断她:“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讲的,你说因为看见旁边船上有个小姐,美得不得了,他才停船的。”
女子轻笑:“是吗?上次怎么讲的,我都不记得啦……”
程继文甚觉有趣,忍着笑,听她往下说。
“尾生见旁边船上小姐好似神仙,心生爱慕,当即令船家停船。自己则站在船头大声吟诗,想引起小姐注意。小姐却对他视而不见,进船舱去了。尾生遗憾得不得了,只能提高嗓门朗诵诗词。
“朗诵了三天,直到船家都能倒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小姐才在船舱里低声笑了:‘若你真有心,今晚便去城中蓝桥下等我,如何?’
“尾生喜不自胜,赶忙上岸,找到蓝桥,在桥下等待小姐。偏偏小姐睡眠不好,吃多了安神药,本来只想午睡,却一直睡到四更天。夜里发大水,尾生抱在桥柱子上痴等,结果被水淹死了……
女孩吃吃地笑:“尾生好傻。”
程继文忍不住笑道:“姑娘讲错了,哪里是瓜州渡口,那是蓝田县的事儿呢!”
舫中两人顿时无语,隔了会儿,女孩先笑了,接着女子低低呵斥:“都怪你,再不给你说故事啦!你把镜奁拿过来,我要洗脸了。”
程继文此时才明白,女子与女孩原是主仆。他站了半天,里面无人讲话,有些失望,刚要转身回舱,忽听画舫上小窗响动,哗地泼出一盆水。也许是大雾的缘故,也许是舱中人粗心大意,倒有半盆水泼在程继文身上。程继文“哎呀”一声,从肩到脚,半个身子都湿了。
舱内人惊觉,也一句“哎呀”。程继文忙抬头看去,雾气里只见舱中隐约的绛衣女子身影,娟秀淑丽,极为动人,不知是主还是仆。窗子突然关上,里面丫鬟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对不住了,雾太大,没瞧见您呢。”
程继文连忙说:“不妨事不妨事,换件衣裳就好了。”盼着窗子再度打开,却只听丫鬟笑了几声,然后没了声音。
程继文失望地回舱换了衣服,又到船舷上站了半天。夜深了,书童两次叫他吃饭,他才恋恋不舍地进舱。
这一夜他睡得辗转不安,梦中总是尾生抱着桥柱断气的样子。天刚亮他便起身,开了窗户朝外看。一望之下心内陡然一空。江上空空荡荡,画舫不知何时竟然去了。
程继文怔怔望着江面半天。书童起来,见他痴瞅着江水,说:“公子看什么呢?一大早的,也不怕风冷。”
程继文默默盥洗毕,走上船头。船家正吃早饭,还以为他着急上路,赶忙说:“公子,吃过饭咱们就走,决不误您的考期。”
程继文不知为何,想也没想脱口道:“今天不走了,再停一晚。”
船家一愣——别的举子都忙着往京城赶,这位怎么要在此停留?但他乐得歇息,点头说:“是。”于是吃罢早饭,书童和船家高高兴兴上岸闲逛,只有程继文独在舱内,觉得好没精神,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只觉身下舟子随着水面不停摇晃,似醒似梦。等他终于睁眼,旁边书童正急得满头大汗,连叫他名字。原来书童和船家回来看见他睡得香甜,就没叫他,直到日落时分,见他还不醒,才急了,喊了他半天。
程继文只觉身上虚软无力,书童喂他吃了碗热粥才好些。船家是个老汉,见多了江上古怪,问:“公子昨晚可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了?”
程继文便把昨晚画舫之事说给他听。老汉摇头咂舌道:“公子别是见了水鬼。引诱公子投水,她们才好转世。”
书童也在旁边作证说昨天船旁并无画舫。程继文心内狐疑,有些害怕。三人商议,等到天亮立刻开船起程。
2、小姐
这天一整晚,程继文都不敢出舱,和衣躺在铺上。船家和书童睡在隔壁,打着很响的呼噜。程继文白天睡多了,难以入睡,闷闷躺了半天,觉得骨头酸痛,起身将窗子开了条缝,想看看外面星月。一望之下不要紧,心里又是惊恐,又是欢喜,昨晚的画舫居然又停在旁边。
此时江上风清月明,画舫精致华美的花纹看得一清二楚。船头两盏小巧宫灯,微风中轻轻摇晃,灯影也随着晃荡,月光水影里说不出的神秘。
他想立刻关上窗子,叫醒船家和书童。但听到舫中女子轻轻一句:“好淘气的丫头,不来给我梳头,倒去教鹦鹉说骂人的话,看我不打你。”他立刻就呆住了,说什么也不能放下扶着窗子的手。
丫鬟说:“你该说鹦鹉笨蛋才是,教了它那么多,只会喊姐姐,我教它说话比给你梳头还累呢!”
女子被逗笑了。程继文听见女子温软的笑声,心中惊恐顿时一扫而空。拥有如此美妙笑声,怎能是水鬼?打死他也不信船家的话了。
丫鬟说:“你瞧,昨晚那公子的船还在这儿呢,别是他也像尾生一般,爱慕小姐,所以停船等候吧……”她话没说完,突然咯咯乱笑,必是小姐嫌她多嘴,搔她痒痒。
程继文痴痴一笑,只觉此情此景令人无比欢喜惬意,又油然而生见那女子之心。舫内笑声渐停。丫鬟笑说:“好姑娘,你不是说尾生的故事还有后话,讲来听听吧。”
程继文一愣。他熟读《庄子》,深悉《盗跖》,却不知尾生还有下文!
舫中女子沉吟半天,缓缓道:“尾生当夜溺水而死。小姐第二天清早听到消息,悲不自胜,赤着脚走上岸去。沿途众人见她容色绝美,却举止癫狂,全都惊异。小姐走到蓝桥,尾生尸体已被打捞上岸,放在桥边。小姐跪在一旁哭泣了一天一夜。次日早上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大家纷纷躲避雷电,都说小姐背盟爽约,害人性命,天公震怒。唯有小姐依然长跪暴雨之中。等到大雨过去,众人再来看她,她双眼泣血,哑着嗓子问众人要刀,说要救尾生。
“众人不知她何意,便将一柄杀猪刀递给她。只见她手起刀落,将自己左手四指齐齐斩断,顿时血如泉涌。她将三根手指立在地面,做成一柱香的样子,拜了几拜,爬到尾生尸体边上,把尾指放在尾生胸口,高声向众人道:‘雨停之前不要碰他,不然必遭雷击!’话音未落,大雨复又从天而降,打得众人身上疼痛难忍。大家狂奔回家,只留断指的小姐与尾生的尸体在桥边。
“大雨下了三个时辰才停。众人再到桥边看,尾生与小姐全都不见了。”
程继文听得心神震动,舱中的丫鬟显然也被故事的惨烈惊呆,半天才问:“小姐重伤,尾生死了,怎么可能都不见了呢?”
女子幽然叹息:“所谓诺言,是为言出必践。尾生践约,小姐失信,必然要偿还。她不愿欠他一条性命,所以断指相偿。”
丫鬟听得迷惑:“人命怎么能用四根指头还掉呢?”
女子似乎倦了,不答她话,只说:“事后多年,有人在京城见到尾生,他早皇榜高中,封妻荫子,至于小姐,再也没人见过。”
丫鬟叹气:“她手指断了四根,流血怕也要流死。不过我倒是明白了,尾生是个傻瓜,小姐是个大傻瓜。”
程继文大不以为然,忍不住开口道:“尾生固然是守信君子,小姐也不愧为刚烈巾帼,小姑娘所言大谬。”
丫鬟笑:“你又来偷听故事,也不怕水浇?”
程继文也笑:“你家姑娘讲的好故事,自然不怕人听。在下请教姑娘,尾生复生一段是从何处读来?”
女子淡淡道:“有人做过便会有人记得,何须尺牍撰记,过世人万般眼色。”
程继文顿时惭愧非常:“姑娘高见,在下鄙陋……”
女子轻轻道:“尾生船头诵诗,抱柱相待,是为有信;小姐裸足奔丧,断指以偿,是为有义。两人以信而始,以义而终,终究也只得一面之缘而已……”声音渐低,似有无限惋惜。
程继文听她说来,但觉心中酸痛,道:“一个至痴,一个至烈,即便今生不能结缘,来世也定会重逢。”
半晌,女子道:“你可想知道二人后世的缘分到底如何?”
“当然。”程继文已听得痴迷,听说还有后文,当然想知道。
女子轻叹:“小姐的丫鬟找到桥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被丫鬟央人抬回。尾生复活,哭着跟到船上。小姐弥留之际对尾生说,只要他金榜高中后回到她坟前,同样断指相酬,两人便可相守一生。可是,尾生再也没有回来——”讲到这里,她有些哽咽,“之后年年岁岁,暮暮朝朝,小姐总是徘徊于瓜州渡口,而尾生则在人世轮回。每一世,他们只能见上一面,之后他总是一去不回头。时间太久,有时候小姐几乎忘记自己所为何来了,只有手上时时刻刻不曾停止的疼痛提醒她,曾经受过怎样的伤……”
月色澄明,江水浩荡,两条船,三个人,都在初秋的寒气里静默。良久,程继文缓缓道:“若我是尾生,必会去换小姐性命。”
“当真?”
“当真!我可指天为誓!”程继文抬头望向画舫,窗上佳人丽影,虽看不真切,仍可辨出是那日雾中所见绛衣女子。眼见她抬手打开窗子,一瞬间,江流也似乎顿了顿,满天月色星光在她明艳容颜下忽地暗淡。,程继文怔怔说不出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世上还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女子侧身而坐,衣袖半掩面颊,道:“公子刚才所言可是儿戏?”
“不,不是。”程继文有点结巴。
女子脸色一沉,郑重道:“公子可知我是谁?”
“谁?”程继文有点傻,随即指着她惊叫出来,“你不会就是——”
“正是。”女子安静地望着他,“公子你便是尾生啊!”
程继文愣愣地望着她清丽的脸庞:“果然我世世负你?”
“你已经在人世轮回几度。每一世我都会在此等候。”她缓缓伸出左手,除拇指外,其他四指齐掌而断,看上去恐怖非常。她将手缩回袖内,“公子这次相信了?”
程继文想了想:“你因何断定我是尾生?”
她微笑:“你的精魄是我尾指所化。当日我指上戴着细细的指环,所以你腰上一定生来长着细痕,状如圆环。”
程继文讶异地摸摸自己的腰。她说得丝毫不差,程继文腰上可不正有一道浅浅的圆环胎记!
对面女子白玉般的脸孔虽然明丽,眼神中却掩饰不住岁月刻画的沧桑枯寂。旁边绿衣使女明亮的眼睛瞪着程继文:“你倒是快说话啊!”
程继文点点头:“我一定会回来用手指换你的命,你放心。”
女子正色:“若你食言,又该如何?”
“教我变回一根尾指去好了。”
“公子果能如蓝桥之约言出必践,誓死不渝?”
程继文正色道:“当然,小姐情深意重,我焉能辜负于你?”
画舫上女子眼中又似欢喜又似忧伤:“如此,公子上路吧。”广袖轻挥,清碧的水面无声分开,小舟缓缓下沉,被江水淹没。程继文眼睁睁看着女子于水下痴痴相望,终于不见,心中无限怅惘。
3、公主
来年春天,程继文金榜高中。皇帝还下旨赐婚,将长公主许配给他。程继文惊喜交加,皇帝最宠爱的长女若华养在深宫,传说容色艳绝,能得为妻,艳福匪浅,何况一旦贵为驸马,便一步踏进达官显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