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临塘雁荡山,我与葛将军每年秋季都会来这处亭台坐坐,不为旁的,只因这里的秋日之景乃临塘一绝。
葛将军放下端在手中的茶盏,眉头紧锁,他脸上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已有些时辰了。
“叔父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殿下,京中来报,命你我二人尽快回京,您已到了及冠之年。”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由一紧。
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今竟能忆起我已到弱冠之年,倒是令人有些诧异。
自我被葛将军从绥国救出,想来已有十多年光景,如今的他相比于初见时的盖世英勇,已有发稀冠偏的垂暮之态。
“看到殿下如今意气风发满腹诗书,老夫也算不辜负皇上的嘱托。”他说完垂头,神色黯淡。
“葛将军悉心培育之恩,允仡无以为报。”
葛将军伸出老茧纵横的手,拍着我的肩膀摇头,“殿下见外了,只是这宫中不比寻常地方,没有□□分把握需藏拙隐忍,切莫高调行事。”
若是寻常皇子,或许悟不透这其中深意,而以我的身世,自然讳莫如深。就像站在悬崖,身后空无一人,若不能一击致命,必将万劫不复。
“皇上叫殿下回去,想来已有所打算,不知殿下可想好自己回归朝堂后,要做些什么?”
我轻笑,面上显得云淡风轻。
“做我该做的,争我能得的。”
葛将军虽已不复当年风华,可双眼依旧炯炯有神,他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我二人能相濡以沫至今,是难得的缘分,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可如今回京,能相守相望于庙堂也算幸事。允仡,不管未来如何,你需谨记此时自己对家国的赤诚之心,老臣也定会在殿下身后,辅助殿下。”
我与葛将军多年南征北战,他是一惯的武将作风,寡言多行。如今却同我讲这许多肺腑之言,可见朝堂远比战场还要诡谲险恶的多。
我应声,二人再无多言,便一起吃茶赏景。不多时,葛将军欲先行离开,我起身,目送着他走远的背影,他的腿伤近日似乎又严重了些,步伐有些许沉重踉跄,越发衬得壮士暮年,浮沉零落。
葛将军走后不一会儿,天降大雨,一时间山林中雾霭水汽弥漫,雨打秋叶残红飘零。山路沆砀间有人影一双,似乎是两个女子,二人未执伞,一路冒雨前行,看样子应该是想去亭中避雨。
目之所及也不好置之不理,于是我快步迎上前去。
走近便对上一副似曾相识的探寻眸子,一时却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见这为首的素衣女子黛眉轻颦,因雨水滂沱而低垂的眉眼倒是衬得睫毛俏丽,一双丹凤眼直直看向我,不同于多数女子的含羞带怯,她眼神坦荡,倒是与她高洁孤傲的气质相得益彰。
我把伞递给她,那姑娘和后面的丫头同撑一把伞快步跑到亭内,我紧随其后。
返回亭子后,两位女子衣衫尽湿,我便招呼二人前去烤火,自己转过身为二人烹茶。
寒暄间我越发觉得此女面熟,可实在是无从忆起,直到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魏韫。
原来是她。
我一时恍然,原来她都长这么大了。
元鼎十年,那时我还跟随着葛将军在军中习武,谁知一日绥国余孽偷袭我方营地,交战时我的肩膀受伤,只得从北境酷寒之地长驱直下来到阴冷潮湿的江南,住进了葛将军在江南临塘的私宅。自幼时被送去绥国,这还是我第一次回归故土,吴侬软语的江南的景象与前十年我自以为的我朝风物大相径庭,当真令我大开眼界。
葛将军的私宅虽闲适却略显冷清,不过确是潜心修学养病的好地方。
不止肩伤,在外征战的葛将军还派人为我脸上的旧伤寻遍朔朝名医,外敷内服的方子都试过了,再加上江南气候养人,我的脸也确有些好转。
就这样修养一个多月后,我一人在偌大的宅院被婢女差使们伺候着度过了元日,也算是有记忆的年岁里最祥和安宁的新岁。
新岁一过,江南的天气也暖了起来,外面春光正好,于是我便心血来潮踏出宅门想一睹市井烟火。
闲游间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着豆绿罗裙,个子矮小,看起来不过四五岁模样。她站在街道中央,面目呆板无趣,走走停停不知要前往何处。
远处突然飞来一块石子直直击中她的头,听声音打得不轻。
她能感觉到痛,虽被打的弯下腰身体蜷缩成一团,可却默不作声。
“这魏傻子还知道疼啊!”
“别招惹她,小心你也变蠢材。”
投石子的方向,一群孩童趴在墙根上高声议论,嬉笑嘲讽的言语无所避讳,我距离尚远都能听得真切。
小女孩蹲在地上揉着脑袋依旧默不作声。
“魏傻子家境倒是不错,长得也算凑合,日后给大哥讨来做妾也不错。”
这群孩子中年岁稍长的男童狠狠拍了一旁打岔的小弟,“你把你大哥当什么人,这种傻子就算贵为公主能嫁到我们家吗?给我做使唤丫头都显笨。”
为首的大哥年纪与当时的我相仿,都是十之一二的模样,一身富家公子装扮,嘴尖猴面,一看就知年少顽劣无形。
被打的小女孩头上的疼痛缓和了些,勉强直起身子,转头呆呆地望向墙角一双双戏谑的眼睛。那帮孩子也不示弱,纷纷回望这个面无表情的稚童,年长的大哥或是被看得有些心虚,又或许想在小弟们心中树威,拿起脚下的石子毫不犹豫又向女孩丢了出去。
我快速向前,接住了石子,手心被震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