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玠可是料错了,今夜的垂拱殿是歇下了,可赵衡却是没有歇下,身为君王,难得有兴致看了场精彩的演出,正是精神头好的时候。如何会安心歇下。
连着后苑,修建在金水河上的一处偏僻宫殿,睿思殿,因着有个五层的高楼,能尽数俯瞰皇城,眼下被赵衡选中,在此看星星看月亮。
不远处是烈焰滔天延和殿,脚底是冰冷刺骨金水河,耳旁刮着朔朔北风,赵衡穿着大氅,身后跟着杜都知和三五个小黄门,跟前还很是有情调地摆着美酒佳肴。
“出来了没?”
“还没,就见着娘娘和婉新郡君出来了,没有旁人。”
赵衡点头,他倒要看看这庶孽能憋到什么时候,更要看看王硕和杨玠这二人能憋到什么时候。
问世间何事能叫人肝肠寸断,唯有求不得,爱别离。
这些,没有谁比他赵衡更明白的了。
赵衡稳稳喝了杯酒,看着圆月问道先帝:对眼下的场景可还满意?
先帝自然是没法回答他,赵衡自顾自转头看着远处的烟火,想来是很满意的吧。
先帝、宋贵妃、太后,还有个不知死在何处的燕县令纠缠了半辈子,眼下这几个儿女也是,当真是满意的很。
正得意之际,瞧见柔仪殿的人纷纷不要命似的往殿内窜去,赵衡急得晃荡起身,“为何不放箭?”
杜都知摸了摸额头的冷汗,“陛下,娘娘可是先人一步进去了!这可放不得。回头太后知道了,受埋怨的还是陛下您呢。”
说起太后,赵衡只能罢手。端起酒杯,碰一声掷到地上。纯金打造的酒杯,咕咚咚转了好些个圈,滚出去老远。
“让弓箭手撤下去,传令武德司1,今夜胆敢进出皇城者,杀无赦。”
杜都知在一旁听罢,转身招来守在底下的小黄门上来伺候,自己则亲自去传这道指令。
一面走,一面在心中念叨:如此避开杨玠所在的殿前诸班,这是连带着殿前司也不受待见了。想到此处,抬头望月,今年的日子怎生越发难过了。
有了赵衡这道指令,守在柔仪殿外的侍卫没有之前那般明晃晃亮出长刀了,翠微等几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待火势收拾得差不多,趁着一众宫女纷纷离开之际,翠微和杨玠悄悄同皇后道别,出了柔仪殿跟着人群走开。
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左拐右拐到一处偏殿。
翠微从未来过,不知何处,可一旁的杨玠却很是熟悉,牵着她的手,在长长的宫道上,避开众人行走,如入无人之境。
待到一处,看模样像是个茶室,杨玠上前寻了个坐垫,让翠微坐下,自己则随手翻来一个垫子,坐在翠微身侧,分神听着外间的动静。
此等夜深人静之刻,走了这般久了,好似还能听见柔仪殿的喧闹和噼啪之声。二人就这么静静坐着,谁也不说话,仅有紧紧交握的双手,向彼此传递着温暖。
片刻功夫后,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而后杨玠以手点地,发出声音回应。
这一套动作分外熟练,翠微瞧在眼中,越发安静起来。
只见来人一身侍卫打扮,很是寻常,同方才守在柔仪殿的侍卫没有甚不同之处。
来人先是朝翠微看看,而后望着杨玠,得了指令之后,方说道:“一刻钟前,杜都知亲往武德司传令,今夜出宫门者杀无赦。眼下□□手应当已在各处安置。”
杨玠听罢,握着翠微的手越发用力了,似乎发觉自己不经意之间捏疼了人,另一只手抚上来,轻轻拍拍示意安抚。
不知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安抚翠微。
“你且先下去,传信老于,皇城外待命。”
来者拱手得令而去。
松了口气,杨玠不敢转头看翠微,用着缥缈的声音问道:“公主,你相信我吗?”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可翠微明白他是何意。这是在问自己对他身份的看法。
倘若他真的是杨玠,一介九品末等武官,一介简简单单的内卫,哪里会知晓此地,会让方才这人言听计从,如同对待上峰。
信还是不信,翠微说不出来。
杨玠究竟是何等身份,翠微也不敢去猜。
她害怕,真的很是害怕。上辈子的她,原本认为简简单单的王翰林,到头来成了贰臣,这辈子的她,认为简简单单的杨侍卫,到头来……
罢了,横竖都是她眼神不好,怨不得旁人。
清辉许许斜斜照进来,落在杨玠的衣袍上,一身粉色的宫女衣裳,套在肩宽体长的男子身上,翠微认认真真打量起来。
从腰身到胸前,再到含情凤眼。此刻正满是自己的影子,鬼使神差的,翠微居然从一个大男子眼中,读出了害怕,读出了心虚。
“你怕什么?”不知为何脱口而出。
“我怕,我当然怕。我怕公主知晓我是个不择手段之人,知晓我是个从小被人利用的棋子,知晓我其实甚么也没有,知晓……罢了,扒拉开光鲜的衣裳,我就是个不堪之人,这些还是不要再说了。留一点体面也没什么不好。”
杨玠说着说着低下头去,瞧着地面,瞧着自己的脚尖。
你看,他终究还是个小人,再这样的紧要关头,还在用着自己的苦难祈求怜悯。真是个会算计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