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许成熙从屋里走出来,刚走到楼下,顺着打开的窗户就闻到一阵浓烈的烟味。
这是他父亲多年养成的习惯,饭后喝了茶,一向要抽上两支。今天为了跟他说话,已算是破例了。
许成熙再也忍不住,快走几步,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到一半,听见周蕙兰在背后叫他。他勉强止住咳嗽回过头,见继母还系着围裙,穿着拖鞋,将一个保温瓶塞到他手里:“成熙,阿姨给你熬了点梨汤,里头放了百合。春天风大,喝这个润润嗓子,省得你老咳嗽。”
许成熙连忙接过,又谢了继母。周蕙兰看着他,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半天才讷讷道:“你爸就是不会好好说话。他心里,总还是盼着你好的。平时也老念叨着你,你今儿说晚上要回来吃饭,你爸从下午就坐在那等着。他就是都不跟你说。”
许成熙咳得微喘,点头道:“我知道,谢谢阿姨。爸上次去复查,大夫说肺那里有些阴影,您要是能劝得动,就让爸少抽点烟。”
周蕙兰默了半晌,低声为难道:“你爸你脾气你还不知道,我在他面前哪儿有说话的份。上回平越来劝了两句都不乐意了,耷拉着脸,半天都没说话。”
许成熙一想也是,便只望一望斜上方的窗户,轻声说:“那我回头让平越有空常来劝劝。外头冷,您快上去吧。”
谢明舒这一晚睡得极不安稳。
她梦见去世多年的母亲靠在病床上,说想听他们两个念书。他们俩找出一本儿童故事书,一人拿着一边书页,齐声念给母亲听。母亲难得有那样好的兴致,也不嫌他们吵,只含着一抹温柔的微笑,眼神来回看着他们俩。念着念着,母亲忽然偏过头,像累了似的,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先发觉了,便停下扯了扯哥哥的袖子。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母亲床前观察了一番,又转头对她说:“没事,妈妈肯定是睡着了。”
母亲被病痛折腾得睡不好觉也有几个月了,他们俩便小心翼翼地退出去掩上了卧室门。等到父亲带着好不容易请来的医生回到家,她已经困得直点头。哥哥拍了拍她,带着她去跟父亲邀功说,妈妈睡着了呢。
父亲也半蹲下来,笑着摸了摸他们俩的头,夸他们乖。两个小孩得了表扬自然高兴,又带着父亲和医生来到母亲床前。哥哥走近去,一声“妈妈”忽然戛然而止,转头惊恐地阻止她。
可是已经晚了,谢明舒握住了母亲的手臂,才发现母亲身上已经没有了原本的温热。她惊慌地一松手,母亲的手臂便直直落下去,砸在床沿上,而母亲仍旧闭着眼。
医生拿出听诊器听了,又拨开母亲的眼皮看了看。父亲俯身将他们两个揽住,三人都在发着抖,却仍含了一丝希望,注视着床边的医生。
医生终于结束了检查,转过身隐晦地向父亲摇了摇头。父亲揽在他们肩上的手臂慢慢滑下去,脸色一分分变得苍白。他们两个孩子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谢明舒在真切的哭声中惊醒过来。她已经许久没梦到过父母了。或者更准确地说,这几年,大概是年纪渐长的缘故,她连梦都做得少了,常常是刚躺上床就睡着了,一夜过去,醒来仍觉得混混沌沌。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年他还叫做谢明宇,是她父母的养子,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他们相互扶持着磕磕绊绊地长大,曾经离得那么近,终于还是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她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多,天快亮了。总归是睡不成了,她干脆翻身下床,洗漱完就提前到厨房做好了早饭。她还没去叫女儿起床,谢云馨已经自己从屋里走出来,脸上还挂着宝宝霜的白色印迹对她笑:“妈妈,早上好。”
谢明舒看见女儿,这才觉得一早起来纷乱的心绪总算定了下来。她抬手擦掉女儿脸上的宝宝霜,也温柔地笑了笑:“宝贝,早上好。”
母女俩照例在对方脸颊上互亲了一口,这才在餐桌前坐下。
今天是女儿第一天去学校报到。虽然她在家里一直坚持跟女儿说中文,但谢云馨毕竟在国外长大,她担心女儿回国跟不上进度,趁着还没开学,先给女儿报了中文学校。
谢云馨早就觉得寂寞,想着能认识新朋友了,倒是很高兴,吃早饭的时候一直叽叽喳喳地憧憬着新学校的生活,又说起晚上要和妈妈一起看动画片。谢明舒对女儿一向耐心,一路上陪她说着话,将女儿送进了学校,自己才开着车去工作室报道。
她提前了十分钟到达工作室门口。
这份工作是她在国外时就谈好了的,一应文书手续俱全,刚刚好卡着上班的时间出现在工作室楼上。
工作室的主人姓姜,旁人都叫她姜老师。老人家头发虽已经花白,看上去却精神矍铄,说话轻声细语,隐约还带几分南方口音:“谢小姐是在那不勒斯美院读的研究生?”
谢明舒点点头,补充道:“学的是油画专业。”这些都是档案上就写好的。